刺客的尸首被拖了下去,帐内的血腥气却一时难以散尽,混着炭火的暖意,形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萧绝手臂上的伤口已被亲兵简单处理过,草草包扎,他却浑不在意,只盯着谢知微,等他下文。
“将军不妨,伤得更重一些。”谢知微语出惊人。
诸将皆愕然。
萧绝挑眉,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哦?细说。”
“呼延灼派死士行刺,无论成败,他必会急切想知道结果。若得知将军为护我而受‘重伤’,乃至昏迷不醒……”谢知微眸光清冷,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蜷缩,抵御着帐内残留的惊悸带来的寒意,“您说,他会不会觉得,这是天赐的、不容错过的总攻良机?”
“他一定会!”萧绝瞬间明了,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老子重伤,军心势必动摇,他正好倾巢而出,一举踏平老子的大营!”
“届时,我军便可依托营寨工事,以逸待劳,示敌以弱,诱其深入。”谢知微接道,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待其久攻不下,士气衰竭,兵力尽陷于我营垒之前时……”
“老子就带人从后面抄了他老巢!”萧绝一拳砸在掌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就这么办!这鳖孙,老子看他还往哪儿跑!”
计策既定,萧绝立刻雷厉风行地部署下去。全军缟素,戒备等级悄然提升至最高,却又对外严格封锁消息,只透出“将军遇刺,伤势危重”的模糊风声。营中气氛顿时显得压抑而惶惑,一切都演得恰到好处。
是夜,将军主帐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寂。
帐内只剩下萧绝与谢知微二人。
萧绝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看着谢知微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些墨绿色的膏药,气味清苦。
“过来。”谢知微看向他胡乱包扎的手臂。
“这点小伤,用不着……”萧绝满不在乎。
“将军,”谢知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戏需做全套。呼延灼多疑,若有医官或被收买的眼线窥探,伤口处理不得当,极易露出破绽。”
萧绝啧了一声,还是把手臂伸了过去。他习惯了军中医匠粗手粗脚的包扎,还是头一次被一个文人,还是这般病弱的文人,摆弄伤口。
谢知微的手指冰凉而细腻,动作却异常熟练灵巧,解开染血的布条,清理创口,敷药,重新包扎,一气呵成。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萧绝灼热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萧绝垂眸,能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以及那轻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与自己帐中惯有的铁锈、皮革和汗味格格不入,却并不难闻。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以及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
“你倒是熟练。”萧绝没话找话,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久病成医。”谢知微淡淡应了一句,打好最后一个结,便想收回手。
却不料,手腕被一只灼热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
萧绝拧着眉,盯着他比常人更低一些的体温:“你这手怎么冰得像从雪地里捞出来?”他说着,竟顺手拿过案几上那壶尚未动过的、最烈的烧刀子,塞进谢知微手里,“拿着!驱驱寒!”
那酒壶入手沉甸甸,滚烫的酒液隔着瓷壁传递出灼人的热度,烫得谢知微指尖一缩。
他看着那壶烈酒,又看看萧绝那副“给你好东西还不快喝”的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有些无奈:“将军,我体弱,不宜饮此烈酒。”
“啧,真是麻烦。”萧绝夺回酒壶,仰头自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舒畅地呼出一口气。他放下酒壶,目光扫过谢知微单薄的身躯和苍白的脸,忽然道:“那你今夜就睡这儿。”
谢知微微微一怔。
“看什么?”萧绝理直气壮,“老子‘重伤昏迷’,帐里总不能没个人守着?再说,你那帐子偏远,万一还有漏网的刺客,老子……本将军的军师岂不危矣?”
他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有些不自然地瞟向别处。
谢知微沉默了片刻。帐内炭火充足,确实比他那个虽然加了炉子却依旧冷清的单薄营帐要暖和太多。而经此一吓,他心口始终萦绕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寒意和心悸。
“那……叨扰将军了。”他最终轻轻颔首。
亲兵很快搬来一张简易的行军榻,安置在离主榻不远不近的位置。
夜渐深。
帐外寒风呼啸,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响起。
帐内,烛火被捻暗,只留一盏微弱的光。
萧绝和衣躺在榻上,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沉睡。另一张榻上,谢知微侧卧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却依旧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白日受惊,又殚精竭虑,他身体底子本就虚透,此刻难免有些低咳,虽极力压抑,在寂静的夜里却依旧清晰。
忽然,旁边榻上的萧绝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梦呓。随即,一件还带着体温和浓烈男子气息的厚重毛氅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精准地盖在了谢知微身上。
动作粗鲁,毫无温柔可言。
那毛氅上混杂着烈酒、血与铁的味道,霸道而炽热,瞬间将冰冷的寒意驱散了大半。
谢知微的咳嗽戛然而止。
他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件粗糙温暖的毛氅边缘。陌生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以及……一丝无所适从的悸动。
黑暗中,他睁开眼,望向对面榻上那个模糊的、伟岸的身影。
那人似乎又睡着了,呼吸声重新变得悠长。
谢知微悄悄将毛氅拉高一些,盖到下颚,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充满了萧绝气息的温暖里。
帐内,烈酒的余韵与清苦的药香无声交织,缱绻缠绕,驱散了血腥,也模糊了身份的界限。
这一夜,有人酣然“沉睡”,有人辗转难眠。 而营垒之外,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夜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