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茶引司的每一寸砖瓦。
沈撷英独坐亭中,面前的茶具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她又一次抬手,演练着点茶的繁复手势,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套她烂熟于心的技艺,此刻却成了最磨人的刑具。
每当指尖捻起茶匙,萧澹的脸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是他中箭时紧蹙的眉头,是他雨中为她撑伞时低沉的笑意,更是那一句在漫天雨幕中砸进她心底的“我护你”。
念头一起,她便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背,尖锐的刺痛将那画面撕碎。
她口中飞快地默念着《农政全书》的条目,从“辨土”到“粪壤”,用最枯燥的文字去填补脑海中那危险的空白。
一盏茶毕,她垂眸看去。
炉上青烟袅袅,不再是纯然的清白,而是泛着一缕极淡的微灰。
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还好,尚能控制。
可这自欺欺人的平静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
指尖因失血而冰凉,心口却像被架在火上,灼烧得一阵阵发紧。
“小姐。”茯苓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意,从亭外传来。
她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快步走近,“夜深了,您歇歇吧。老把头……老把头派人捎来了急信。”
见沈撷英没有反应,茯苓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河北军……河北军突然封锁了茶马古道!我们存在南仓的三百船茶种,必须在三日内启航,否则过了最佳时节,就要全部作废了!”
沈撷英猛地站了起来,茶盏因她的动作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三百船茶种!
那不仅仅是茶种,更是“归田令”推行以来,汴京周边十万茶户全部的身家性命!
若这次漕运失败,新政必将受到重创,那些刚刚从官绅手中夺回茶田的农户,将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她不能等,也等不起。
她冲回书房,几乎是粗暴地翻找着,最后从一个暗格里拖出一只沉重的木箱。
箱中,一本泛黄的《茶脉图志》静静躺着。
她急切地翻开,指尖划过一页页关于茶脉、水文的图谱,最终,目光死死地定格在描绘着“心炉茶鼎”的那一页旁的一行小字朱批上。
“情念可燃,亦可导。”
五个字,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
她怔怔地看着那行字,眼中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是了,情念是火,能焚心,能乱神,能让茶烟变色,坏她大事。
可火既然能燃,为何不能引之为薪,燃尽所有?
天色未亮,晨雾尚浓。
衡情司那高耸的黑色塔楼在拂晓的微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沈撷英手持茶引司的巡查令,立于紧闭的朱门之外。
引路的依旧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他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执意赴死的痴人。
穿过层层回廊,一缕若有若无的奇香钻入鼻尖,那是无数种情绪混杂、焚烧后留下的味道。
大堂之内,香炉之后,那个被称为“茶隐先生”的人影依旧模糊。
他手中一枚小小的茶匙,有节奏地轻叩着白瓷茶盏的边缘,叮,叮,叮,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你又来送死?”他开口,声音嘶哑,仿佛许久未曾言语。
沈撷英没有抬头,径直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卷账册,那是茶引司名下所有产业的清册,是她沈家数代经营的全部心血。
“先生,我并非来寻死,而是来做一笔交易。”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愿将我毕生所有心绪记忆,尽数交出,封入心炉茶鼎。只求先生高抬贵手,给我三日安宁,让我的茶船,能顺利出航。”
叩击声停了。
香炉后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声低沉的笑在空旷的大堂里响起,带着一丝嘲弄:“以情为祭?沈撷英,你倒真是敢想。可这世上,若真能做到无情无念,又何须献祭?”
沈撷英不答,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缓缓打开。
里面是晶莹如雪的粉末,是她前世临死前,手中紧攥着的那包“冷香雪”。
她探身向前,将那雪白的粉末尽数撒入面前的香炉之中。
“嗤——”
火光猛地一闪,由青转为诡异的赤红。
炉中升腾的烟气不再是虚无的形状,竟扭曲着,幻化出清晰的画面——
那是一间阴冷的暗室,她被人死死按在地上,一碗黑褐色的毒茶被强行灌入喉中,火烧般的剧痛从咽喉蔓延至四肢百骸。
而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尽头,雪花纷飞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她刻骨铭心的背影。
是萧澹,他穿着玄色的大氅,在漫天风雪中,一次也未曾回头。
“这……!”
茶隐先生猛然从案后站起,身形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光下。
他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一双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这不是今生之情!这是……这是隔世的怨念!”
“是。”沈撷英终于抬起头,直视着那赤红的火光,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便是我恨的源头。先生说得对,若心中无情,便无须献祭。可我有的,不是情,是比情更烈,足以焚尽一切的恨。”
她伸出指尖,轻轻划过滚烫的香炉边缘,火光映得她双眸亮如寒星。
“我便以这前世之恨为薪,以今生之念为柴,一并投入心炉,焚他个干干净净。三日之内,我心如死灰,茶烟绝不会再泛起一丝杂色,我的船,可以启航。”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等船归之日,我再来衡情司,取回我这颗心。”
三日后,汴河码头,春风浩荡。
三百艘茶船扬起了明黄色的风帆,在河面上连成一片壮观的旗林,猎猎作响。
沈撷英站在岸边,一身素衣,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不远处,萧澹一袭锦衣,勒马立于柳树下,目光复杂地落在她的身影上,久久未曾移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沈撷英缓缓转过身,朝他的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她忽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极淡,却也极美,像极寒的冬日里,冰封的春水终于裂开第一道缝隙,清冽,剔透,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破碎感。
就在她笑意绽开的那一刻,数十里外的衡情司高塔之上,那缕日夜不息、用以观测天下人心的茶烟,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变黑,却在刹那间——骤然断裂!
那延续了百年的烟气,就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丝线,毫无预兆地崩断了,消散于无形。
地底深处的心炉密室中,茶隐先生正闭目抚摸着那尊巨大的青铜茶鼎。
突然,他手指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从鼎身内部传来。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纹,自鼎腹蔓延开来。
茶隐先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惊骇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喃喃自语:“情可掩,不可灭……她用滔天之恨去覆盖初生之情,以至阴至阳之力相互对撞……这哪里是献祭,这是在鼎中炼心啊……”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破律者……她是,改律者。”
他缓缓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望向京城之外,春山延绵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战栗。
“天下……要变了。”
他的话音,消散在密室幽微的空气里。
而他所预言的这场变故,却并非始于朝堂的雷霆,也非发于疆场的狼烟。
当天入夜,这场变革的第一个征兆,以一缕潮湿的水汽,悄然降临在了汴京西湖之上。
一团应季绝不该有的浓雾,自湖心升起,如同一块无边无际的白纱,缓缓笼罩了水面,将天光、月色与岸边的灯火,尽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