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是活的,像一只乳白色的妖物,无声地将画舫与整个尘世剥离开来。
沈撷英的绣鞋踏上船板,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踩在了某种巨兽的心口。
她袖中的那枚“哑茶团”坚硬如石,指尖抚过,能感受到里面细密的草药颗粒。
前世被赐死前,她闻到的最后一种香,便是这冷香雪。
如今,那缕幽魂般的香气,竟似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提醒她此地是何等凶险的轮回之所。
画舫的雕花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水声与风吟。
船舱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灯芯发出的细微毕剥声。
四角侍立的禁卫,皆是墨青色长袍,袖口用银线密密绣着一丛初生的茶芽。
那是秦王萧嶦最精锐的亲卫,“茶心营”,他们不懂刀剑,只懂如何用一百种方法,在人品茶时,断其心脉,取其性命。
沈撷英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分秒,径直落在了主位之后。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襟危坐于一座兽首铜炉后,身形枯槁,宛如一只入定的老鹤。
他便是鹤翁,萧嶦的茶奴,也是这座水上囚笼的看守。
他手中握着一柄长柄茶匙,在身前的茶碗中极慢、极轻地搅动着,那动作的频率,仿佛不是在调和茶汤,而是在捕捉她每一次呼吸的节奏,试图与她的心跳同频。
沈撷英眼帘微垂,隔绝了那道探究的视线。
她在心中默念起《农政全书》的条目:“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晏以时……”生涩枯燥的字句,像一道道冰冷的屏障,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抚平,心跳被强行压成了一条毫无起伏的平波。
“你来了。”
一个清越却又带着一丝病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斜倚在软榻上的萧嶦缓缓抬眼,他一身素白长袍,衬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愈发泛青。
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又被精心擦拭过的珍宝。
他抬了抬手,鹤翁便端着一只天青色的茶盏,缓步上前,奉至沈撷英面前。
“尝尝。”萧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此茶,名唤‘春雪融心’。用的,是你前世断气那日,惊蛰前最后一场春雪里采下的明前芽。”
他慢条斯理地抚过自己的袖口,指尖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暗绣上流连。
那是一个用朱砂丝线织就的“沈”字,细若蚊足,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诡异的艳色。
“我等了七年,”他轻声道,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恋,“才终于等到一个,真正懂茶心的人。你可知,这七年有多漫长?”
沈撷英没有回答。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稳稳地接过那盏茶。
茶汤碧绿清透,热气氤氲。
她指尖微动,将茶盏轻轻一斜。
水光潋滟,倒影中,赫然是她自己。
只是,那倒影里的她,颈上缠着三尺白绫,面色青紫,双目圆睁。
前世赐死之景,竟被他用一杯茶,生生映了出来!
心头如遭重锤,剧痛一闪而过。
沈撷英的指甲瞬间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强行将她从窒息的幻觉中拉回。
她逼着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蒸青杀青,三沸不过七息,过则焦苦,香气尽失!
她抬眼,细细审视着茶汤上浮起的那一缕烟。
茶烟呈青灰色,而非纯白,这说明茶叶受了潮,或是冲泡的水温不对。
但,它还未变黑。
只要茶烟未黑,一切就还有转机。
她放下茶盏,从鹤翁手中的茶盘里,取过另一柄干净的茶匙,手腕轻旋,在茶汤表面虚虚一点。
动作行云流水,是浸淫茶道十数年才能有的仪度。
水面一圈圈涟漪轻柔地荡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
而她的心神,却顺着这涟漪,向外无声地探去。
画舫四周悬挂的千盏灯笼,纸面上绘着清雅的山水,但灯笼之后,却藏着三十道呼吸。
轻、浅、整齐划一。
绝非寻常的乐工或侍女。
沈撷英心中冷笑,她早就料到了。
这三十人,便是萧嶦豢养的“控情死士”,以琴音为器,只需她心神出现一丝一毫的紊乱,他们便会立刻以音律为引,勾动她最深处的恐惧与绝望,让她重历前世之死,最终情志崩溃,心脉断绝。
这才是“春雪融心”真正的杀招。
思及此,她持着茶匙的手指故意微微一颤,仿佛被那句“等了七年”所动容,眼中也适时地漫上一层水光。
就在萧嶦的目光因她这丝“动情”而变得愈发灼热之时,她的茶匙已在无人看见的盏底,用沾染的茶渍,飞快地划下四个字。
——引在苏湖。
萧嶦的目光骤然一凝,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呼吸猛地一滞。
就在这一刻!
画舫之外,数十里外的京城衡情司高塔之上,那尊用以观测秦王情绪的巨大香炉里,原本袅袅升起的青烟,毫无征兆地,骤然转为纯黑!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喊划破夜空,从遥远的内城方向传来:“死人啦!江南绣楼的茶娘,上吊了!”
那哭声仿佛长了翅膀,乘着雾气,清晰地钻入画舫之内。
沈撷英猛然起身,眼中蓄积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望着萧妶,声音颤抖,充满了悲愤与绝望:“王爷!苏湖贡茶!是她!是你母妃生前最信任的那个老仆之女,她才十四岁!”
她的哭声哽咽,却字字如刀,直刺萧嶦心口:“不过是在为您奉茶时,因太过紧张而手抖,溅了一滴茶水在您的衣角——您便斥她‘心不静者,不配事茶’,将她赶回了绣楼!如今她死了!是因为您动了怒,因为您那可笑的执念,因为您——竟以茶为刑!”
“您口口声声说,爱惜懂茶心之人,可您!您连对一杯茶的宽容都没有!又何谈爱人!”
萧嶦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煞白。
他想说什么,嘴唇却哆嗦着,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手中一直握着的那只空茶盏,承受不住主人心神的剧烈动荡,“啪”的一声,在他掌心碎裂开来,锋利的瓷片划破皮肉,鲜血淋漓。
一直如雕塑般的鹤翁猛然抬头,失声道:“不好!心炉震颤,情劫已应!”
话音未落,画舫之外,水波骤然翻涌。
那三十名控情死士不再隐藏,齐齐拨动琴弦,杀伐之音如惊涛骇浪,瞬间向船舱内的沈撷英席卷而来!
沈撷英却在此时,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将袖中的“哑茶团”送入口中,用力咬破。
一股辛辣麻痹的苦涩瞬间炸开,她的喉咙猛地一僵,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失声了。
在音杀之术面前,一个哑巴,是最好的盾牌。
她不再言语,只是用那柄茶匙,在身前的茶盏上,不轻不重地敲击起来。
三短,两长。
这是她和茯苓约好的、在最危急时刻的接应暗号。
刹那间,浓雾翻滚,三道黑影如鬼魅般踏波而来。
他们身披映着月色的雪亮软甲,手中长剑破开雾气,带起一片森然寒光。
为首之人,立于一艘悄然靠近的快船船头,玄色王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周身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是萧澹。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重重音浪与灯火,牢牢锁在沈撷英的背影上。
他没有上前,只将船停在三步之外,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若回头,我即刻带你走。”
沈撷英没有回头。
她的身形在滔天音浪中,如同一株风中之苇,看似柔弱,却始终没有被折断。
她望着那个因心神破碎而蜷缩在软榻上的萧嶦,指尖轻轻抚过袖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冷香雪的粉末。
她心中默念:“情可导,不可灭。”
这张用音律、记忆与人命织就的囚笼,她已经撕开了第一个口子。
而真正的茶引之根,早已埋在了苏湖那片土地之下。
音杀之声渐渐平息,三十名控情死士似乎也因主人的心神失守而无以为继。
画舫内,只剩下瓷器碎裂的狼藉,和鹤翁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死寂笼罩了一切。
萧嶦缓缓抬起头,那双曾满是偏执痴恋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可怖的空洞。
他没有看萧澹,也没有看鹤翁,目光死死地盯着沈撷英,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良久,鹤翁佝偻的身体动了动,他收拾起地上的碎片,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对沈撷英说:“王爷,请姑娘入内舱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