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轻启,一股混杂着龙涎香与苦药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沈撷英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穿过垂挂的珍珠帘,踏入了这方被刻意营造出的天地。
内舱比想象中更宽敞,四壁皆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光可鉴人。
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空气中描摹着诡秘的符咒。
镜前坐着一个女子。
她正对着一面光亮的铜镜,用一把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满头青丝。
动作轻缓,姿态娴雅,与记忆中的自己别无二致。
就连发髻,也是她重生前最爱的茶团髻,圆润饱满,恰到好处地垂在颈后。
沈撷英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她甚至能闻到女子发间传来的,与她惯用的同一种茶油香。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镜前的女子停下了动作。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透过镜面,静静地与沈撷英对视。
那是一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就连唇角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微微上翘的弧度,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子缓缓转过身,抬起头。
随着她头颅的偏转,一道狰狞的旧疤从她左耳后方一直延伸到颈侧,突兀地破坏了那张脸的完美。
那疤痕呈暗红色,皮肉扭曲,像是被某种滚烫的毒物灼烧后,拼死挣扎留下的烙印。
沈撷英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道疤,她至死都记得。
前世,她被灌下“焚心泪”后,毒火攻心,喉咙灼烂,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挠自己的脖颈,试图从那窒息的痛苦中挣脱。
这道疤,是她死亡的铁证,是她生命终结时最丑陋的痕迹。
原来如此。
萧嶦竟以她为模板,在这画舫深处,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替身。
他不仅要复刻她的容貌、她的喜好,甚至连她最不堪的死状,都要一遍遍地重现。
名为苏砚卿的女子看着沈撷英震愕的神情,苍白的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长年累月浸泡在药汤里的虚弱:“王爷说,这样,才能‘懂你的痛’。”她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极度痛苦的事情,身体微微颤抖,“他每月都会让我饮下那碗毒茶,在我濒死之际,再用解药将我救回。”
话音未落,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册子从她宽大的袖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册子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股浓郁的茶香随之弥漫开来。
那是鹤翁的笔迹。
沈撷英的目光凝固在那册子的封皮上——《茶香录》。
她甚至不用拾起,就能猜到里面记录了什么。
那是她重生那夜,在破庙中每一次粗重的呼吸,每一次紊乱的心跳,甚至每一句含混不清的梦呓。
鹤翁,那双盲眼,原来早已将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指尖一片冰冷,寒意顺着血脉直冲心脏。
沈撷英终于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萧嶦,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重生了。
他用苏砚卿作为一面扭曲的镜子,用鹤翁作为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用这穿肠蚀骨的毒茶作为刑具,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只为将她重新拖入他那偏执疯狂的执念轮回之中。
她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了那本泛黄的《茶脉图志》。
指尖拂过书页,最终停在了“心炉茶鼎”那一页上。
她用指腹,轻轻按压在图志上那尊古朴茶鼎的鼎身纹路上。
瞬间,那熟悉的嗡鸣声再次在她耳畔响起,如同来自地底深处的潮汐。
但这一次,那低语般的轰鸣竟与眼前苏砚卿那微弱却清晰的呼吸节奏,严丝合缝地同步起来。
每一次起伏,每一次搏动,都分毫不差。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脑海。
这女子,是“情引活体”!
以她的形貌为容器,承接她的命数劫难。
一旦自己对萧嶦动了情,哪怕只有一丝一毫,这情意便会化作最烈的毒,瞬间夺走苏砚卿的性命!
就在此时,鹤翁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舱门口,他那双盲眼空洞地“望”着沈撷英,仿佛能洞穿她心中所有的波澜。
“姑娘的心坚如铁石,任凭王爷如何以情为炭,也烧不黑你的茶烟。”他干枯的嘴唇开合,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可你护得了她吗?”
他手中的白玉茶匙轻轻敲击在香炉的铜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像是在为某个仪式倒数计时。
“只要她还活着,你心头每动一个念想,她便会代你受一分劫难。”
沈撷英的目光从鹤翁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苏砚卿那张惨白的脸上。
看着那双与自己肖似、却盛满了惊恐与哀求的眼睛,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指尖一弹,一撮银白色的粉末便混入了香炉之中。
那是“冷香雪”,一种能放大情绪、引燃记忆的奇香。
“嗤——”
香炉中的火焰猛地一窜,瞬间从温吞的橘黄变成了妖异的紫红色,如同一朵盛开的妖莲。
“你说情是劫。”沈撷英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舱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可你忘了——恨,也能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她闭上眼,将前世被毒杀时那最刻骨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注入了这炉茶烟之中。
紫红色的火焰中,竟真的浮现出一幕幕扭曲的画面:她痛苦地扼住自己的喉咙,指缝间渗出乌黑的血迹,而在她渐渐涣散的视野尽头,映出的,是萧澹一袭白衣、在漫天大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咳……咳咳!”苏砚卿猛地捂住喉咙,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毒烟扼住了呼吸。
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溢出,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住手!”一声怒吼伴随着狂风破门而入,萧嶦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沈撷英,那眼神不再是伪装的深情,而是野兽被触及逆鳞的暴怒,“沈撷英!她是我的影,是我的命!”
沈撷英缓缓抬眸,冰冷的视线迎上他的狂怒。
“她是人,不是你的茶具。”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萧嶦,你若再逼我,我便让这天下人都知道——堂堂秦王,竟以活人试炼情毒,以无辜茶娘祭奠他那颗肮脏的心炉!”
她的手指向那炉仍在燃烧的紫焰,“你费尽心机,摹我的心香,录我的呼吸,是想以此掌控我?可你错了。你录下的,是一个死人的气息。”
她向前一步,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我已经重生,你所谓的‘记忆’,全是假的。”
此言一出,一直镇定自若的鹤翁脸色骤变,手中的白玉茶匙“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失声喃喃:“心炉……反噬了。”
“砰!”
轩窗被人从外撞破,木屑四溅。
萧澹一身玄色劲装,手持长剑,如天神般降临,剑尖直指萧嶦,神情冷峻。
“茶引司令在此,奉命办案。秦王殿下,请随我回衙门一趟。”
萧嶦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带她走?我告诉你们,她若踏出这艘画舫一步,苏砚卿便会立刻死于情劫之下!”
然而,沈撷英却看也未看他一眼。
她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趁着苏砚卿虚弱之际,闪电般塞入了她的口中。
那是一粒“定神丸”,能暂时封锁七情六感,断绝一切外来情绪的牵引。
她俯身在苏砚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从今天起,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你是光。”
说罢,她再无留恋,转身,一步步踏上甲板。
清晨的江雾还未散尽,带着湿冷的凉意。
画舫内那炉妖异的紫烟,不知何时已渐渐转为死寂的灰白。
沈撷英回过头,隔着朦胧的雾气,望向舱内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
“萧嶦,你爱的不是我,是你心里豢养的那只鬼。”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而我——就是要亲手烧了它。”
画舫离岸,水波荡漾开去,将一切喧嚣与疯狂都留在了身后。
沈撷英站在船头,江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迷惘。
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看似已经落幕萧嶦的执念如同一株盘根错节的毒藤,今日斩断的,不过是地面上最显眼的一根藤蔓。
要彻底根除,就必须找到它深埋在地下的主根。
而支撑起这所有疯狂行径的,绝不仅仅是执念,更是背后那错综复杂、如蛛网般遍布苏湖一带的茶路银钱。
那才是藤蔓真正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