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档室内的烛火被一道无形的风吹得一偏，拉长了壁上交叠的人影。

        顾横波收回指尖，看着那串惊心动魄的数字，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沈撷英的目光却早已越过账册，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落在了苏湖那片被榨干了血肉的土地上。

        她手中的《茶脉图志》鼎纹滚烫，那并非错觉。

        这一次，耳畔的低语不再是模糊的哭号，而是一个清晰的名字，由无数茶农的血泪汇聚而成——苏砚卿。

        他正在发抖，被无形的枷锁困在秦王府的深院里，那曾让他甘之如饴的情爱，此刻已化作淬毒的利刃，割裂着他的神魂。

        “录事！”

        茯苓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急切的喘息。

        她快步入内，将一封密信递上：“都察院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崔九章今晨上了折子，参您在太液池茶宴上，以南疆情毒控制苏砚卿，致其神志不清，污蔑秦王。”

        顾横波脸色一变：“好一招恶人先告状！”

        茯苓的声音更低了些，透着忧虑：“折子上说，限您七日之内，到衡情司认罪。若是不从，便要将您打为妖邪，以‘妖术惑众’之罪论处，当街焚……焚……”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

        沈撷英却异常平静，仿佛听见的不过是寻常的公文。

        她接过那张被称作“冷香雪”的特制纸笺，那是她安插在秦王府的眼线传出的最后消息。

        纸上空无一物，她却看也未看，只将一盏早已备好的药水缓缓倾倒于茶盏之中，再将那纸笺浸入。

        不过片刻，原本洁白如雪的纸上，墨迹如鬼影般缓缓浮现，字迹潦草而急促：“引在苏湖，马出雷州。”

        六个字，如六道惊雷，在沈撷英心中炸开。

        她瞬间明白了所有关窍。

        雷州，那是秦王母妃的旧部，雷景行将军的驻地。

        秦王以母妃之死为由，停了江南贡茶，暗中却将这些本该上贡的茶饼，通过其母旧部掌控的私港运出，换回雷州都督府冶炼的精良战马。

        雷景行，那个在朝堂上处处与她作对的武将，根本不是为了私利，他不过是秦王手中一枚早就布下的棋子！

        整个茶马黑市的根，竟深植于那位早已薨逝的贤妃娘娘留下的势力之中。

        好一个痴情子，好一招瞒天过海！

        “茯苓，备笔墨。”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张“苏湖清查令”连夜拟就。

        她清楚，这张令文只要递上去，就会被崔九章那帮人以“情案未结，嫌疑之身不得擅动国本”为由，死死扣在都察院。

        但她要的，本就不是通过。

        次日辰时，金殿之外，晨光熹微。

        沈撷英一袭素色官服，手持封好的清查令，拾级而上。

        果不其然，崔九章领着几名御史，如一堵墙般拦在了她的面前。

        “沈录事，步履匆匆，这是要去哪儿啊？”崔九章皮笑肉不笑，眼中满是得意，“你的情案尚未了结，苏公子还在秦王府里疯言疯语，你竟还敢妄动茶引国策？莫不是想趁机销毁罪证？”

        百官侧目，窃窃私语。

        沈撷英一言不发，只从茯苓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茶具。

        她就站在那汉白玉的台阶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燃炭、烧水、点茶。

        水在釜中发出细微的声响，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一如她此刻看似从容，实则紧绷的心。

        她执匙击拂，手臂稳如磐石，指尖却在袖中几不可察地轻颤。

        一瞬间，萧澹在那个大雪之夜，背着她走过长街时低沉而有力的那句“我护你”，毫无预兆地撞入心口，激起一阵灼热的痛。

        她立刻用指甲狠狠掐住手背，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在心中默念起了《茶引条例》第三章第七条，那些冰冷、枯燥的条文，是她隔绝一切情感的铠甲。

        一盏茶很快点好。

        茶烟升腾，呈淡淡的微灰色，却并未如传说中的情毒那般化为纯黑。

        她端起茶盏，一步步走向崔九章，目光如刀：“你不是说我用了情毒吗？此毒无色无味，唯遇至情至性之人，或以心头血催动，方会使茶烟变黑。我沈撷英自认无情无心，无法催动。但你若不信，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饮下此茶。若真有情毒，茶烟当着你的面，立时变黑。”

        茶盏递到崔九章面前，热气氤氲，映出他惊疑不定的脸。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敢去接。

        沈撷英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怕的不是这杯茶，你怕的是真相。”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将手中的清查令狠狠拍在金殿高高的台阶上！

        那一声脆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苏湖三万茶户，饿殍遍野，卖儿鬻女！而秦王府的地窖里，却藏着万饼本该上缴国库的贡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悲愤，“我沈撷英，以茶引司录事之权，启动清查！今日，谁敢拦我，谁便是秦王的同党，谁便是这滔天大案的从贼！”

        百官哗然！

        不远处的廊柱下，萧澹一袭玄衣，静静伫立。

        他看着那个在晨光中挺直脊梁、以身为剑的女子，深邃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心疼。

        沈撷英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别跟来，这是我的局。”

        他却在她错身而过的瞬间，伸手，用指尖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一触即分。

        那微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让她心神俱震。

        “三步之外，我一直在。”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承诺。

        她指尖一颤，袖中那盏未来得及放下的茶，茶烟微不可查地漾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变黑。

        当夜，沈撷英立于窗前，晚风清冷。

        苏湖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刚刚送到——秦王麾下的三百艘茶船，已挂上黄龙旗，伪装成官船，趁夜过了三峡，正顺流东下。

        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心口处，一股莫名的燥热正在升腾。

        她摊开那本《茶脉图志》，书页上的青铜鼎纹，竟像活物一般，随着她的心跳，一起一伏地轻微跳动着。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斩断情丝，以滔天恨意为养料，将一颗心封存于名为“律法”和“复仇”的冰冷心炉之中。

        可那心炉之上，早已被那个雪夜，被那个人，悄然砸开了一道裂纹。

        情念如同火种，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冰冷的死灰之下。

        她缓缓闭上眼，耳边响起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律令条文，也不是账册上分毫不差的算盘声，而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积雪上时，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

        茶烟未黑，只是因为恨意足够深，压过了那点火星。

        可她知道，火，从未熄灭。

        就在这股暖意从心底最深处浮起的瞬间，一股毫无来由的、刺骨的寒意，猛地从她尾椎升起，直冲天灵盖。

        心头那簇未熄的火苗，骤然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茶脉图志》的鼎纹，停止了温热的跳动，转而散发出一阵阵阴冷的寒气。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身影——是阿阮，是她最信任的侍女。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她的心房：这京城里最危险的地方，不是秦王府，也不是都察院，而是那个号称能衡量人心的——衡情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