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的军营，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疲惫，却也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振奋与对主帅、军师近乎盲目的崇敬。士兵们清理着战场，拾捡着箭矢，搬运着同袍的遗体和俘虏，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萧绝下令犒赏三军，厚恤伤亡，自己却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太久。他命人将俘虏的呼延灼严加看管，便与谢知微一同回到了中军大帐。
帐内炭火重新烧得旺盛，驱散着从门缝钻入的寒意和血腥气。
萧绝卸去沉重的染血甲胄，只着内衬武袍，露出精壮强悍的身躯和臂膀上那道已经止血的伤痕。他拎起酒壶，仰头灌了几大口烈酒，长长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这才看向谢知微。
谢知微依旧裹着那件玄色毛氅，坐在炭盆旁，伸手烤着火，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清瘦苍白，仿佛一尊易碎的玉瓷。他微蹙着眉，似乎仍在凝神思索。
“仗都打完了，还琢磨什么？”萧绝大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洪亮，“呼延灼都成阶下囚了，北境防线，至少能安稳个一两年！”
谢知微抬起眼，眸光沉静：“将军，呼延灼虽败，但其部族根基未损。此番他冒险倾巢而来，又轻易得到我军‘布防图’，将军不觉得，太过顺利了吗？”
萧绝眉头一拧：“你是说……兵部那条线？”
“不止。”谢知微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毛氅边缘，“一条潜伏在兵部司图库的暗线，能提供地图，或许能透露些许粮道信息，但何以对将军您的脾性、我军各部的反应速度、乃至……朝廷对北境的微妙态度，都似乎了如指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呼延灼此次用兵，狠辣刁钻，直指要害，若非我们提前窥破其意图，后果不堪设想。这不像是一个仅仅得到地图的蛮族将领能做出的全局谋划。其背后，恐有高人指点，或……内外勾结，比我们想的更深。”
帐内的气氛因他的话而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萧绝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并非蠢人，只是惯于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解决问题。此刻经谢知微一点，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阴谋气息。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人，不想让北境安宁？甚至……不想让老子好过？”他眼中泛起寒光。他性子桀骜，在朝中树敌不少，但若有人敢通敌卖国，他绝不轻饶！
“尚无实证，仅是推测。”谢知微谨慎道，“但将军，此战虽胜，却更需谨慎。接下来，北境防务需重整，呼延灼需押解回京，战功需上报……每一步，都可能落入他人算计之中。”
他看向萧绝，目光清冽而锐利：“我们断了对方一爪，却未必伤及其根本。对方蛰伏下去，只会更隐蔽，更狠毒。”
萧绝沉默了片刻，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酒壶都跳了一下：“妈的！打打杀杀老子在行，这些弯弯绕绕的玩意，真他娘的烦人！”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却落在谢知微沉静的脸上，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熄了大半。他身体前倾，盯着谢知微，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不过……老子不是还有你吗？”
他咧嘴一笑，带着血性与痞气，却又无比认真：“你们读书人脑子好使，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你帮老子揪出来！老子信你！”
这近乎托付的信任，沉重而滚烫。
谢知微微微一怔，对上萧绝那双毫不掩饰信任与灼热的眸子。那目光纯粹而直接，与他以往在京城遇到的任何试探、拉拢、虚伪都截然不同。
他心底某处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
“将军信重，知微……”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轻声道，“必竭尽所能。”
“好！”萧绝心情大好，又灌了一口酒，忽然想起什么，皱着眉看谢知微苍白的脸和淡色的唇，“你这身子骨……啧，以后老子的营帐就是你的营帐，炭火管够！酒你不喝，肉总得多吃！从今天起，老子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赶紧给我养壮实点！省得风一吹就倒，老子看着都心惊胆战！”
这命令下得蛮横又别扭，却透着粗粝的关怀。
谢知微有些无奈，想说自己体质并非温养所能轻易改变，但看着萧绝那副“这事就这么定了”的霸道样子，终是没有反驳，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帐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胜利的喧嚣与暗流的涌动。 帐内，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人截然不同却莫名和谐的身影。
一个如出鞘的刀，锋芒毕露，斩尽眼前之敌。 一个如未展的棋局，深谋远虑，落子全局之势。
刀与棋，在此刻，因共同的敌人与无形的羁绊，真正交织在一起。
山河同脉，刀谋共局。
新的风暴，已在暗处悄然酝酿。而他们，已并肩立于风暴眼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