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昭宗天复年间,关中,岐山北麓。
夜色如墨,泼在一片荒凉起伏的土塬上。野草过膝,在呜咽的北风中伏倒又挺起,发出沙沙的碎响。三匹瘦马喷着白沫,不安地刨着蹄下冻硬的土坷垃。马前,三个黑影正围着一块半埋入土的青石螭首碑,碑文早已被风雨蚀磨得模糊难辨,只余下“大周…敕葬…王陵…”几个残字,透着前朝的余威与死寂。
“老大,错不了!就是这儿!” 一个干瘦汉子压低声音,兴奋地搓着手,指着头顶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如同蛰伏猛兽般的封土堆,“‘岐阳王’的坟!那老宦官说的陪葬品,够咱们逍遥十辈子!”
被称作老大的汉子,一脸横肉,左颊一道刀疤在月光下泛着紫光。他啐了口唾沫,眼神贪婪地盯着那黑黢黢的封土:“妈的,总算找到了!老二,老三,手脚麻利点!破了这夯土层,里面的宝贝招手等着呢!”
老三是个略显文弱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些不安,低声道:“大哥,我…我总觉得这地方邪性…听村里老人说,这岐阳王陵,有…有守陵的‘东西’,怕金铁之声…”
“屁!” 刀疤老大不耐烦地打断,“守陵?老子守了半辈子穷,今天就是阎王爷守在这,也得给老子把路让开!怕响动?正好,家伙事带齐全了!” 他拍了拍马背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是几面边缘卷刃、布满绿锈的厚实铜锣,还有撬棍、铁锹、千斤顶,一应俱全。
子时阴气最盛时,三人找到了隐蔽的墓道入口——一处被荒草和流沙掩埋的塌陷。清理掉浮土,露出巨大的青石墓门,门上雕刻着狰狞的镇墓兽,兽目处镶嵌的黑曜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给老子撬开!” 刀疤老大低吼。
铁器与巨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去老远。老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警惕地四下张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墓门被撬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金石锈蚀和某种奇异腥臊的冰冷气息,猛地从墓穴深处涌出!
三人点燃火把,鱼贯而入。墓道深邃,倾斜向下,壁画斑驳,绘着墓主生前的仪仗和仙界幻景,色彩黯淡,人物表情呆滞诡异。空气粘稠得如同在水中行走,火把的光晕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乖乖…这得花多少钱…” 干瘦老二看着墓道两旁散落的破碎陶俑和朽烂的木器残片,啧啧惊叹。
刀疤老大却目光灼灼:“破烂玩意儿!好东西肯定在椁室里!快!”
墓道尽头,是巨大的前室。陪葬品果然多了起来:铜车马仪仗、漆箱、玉器…虽然蒙尘,却难掩精美。老二眼睛都直了,扑上去就想抓一把散落的玉璧。
“急什么!” 刀疤老大喝止,“主墓室!最好的肯定贴着尸身!”
他们绕过前室,终于找到了通往主墓室的巨型石门。石门紧闭,却无门闩,仿佛只是虚掩。门上阴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文咒符,中央是一头从未见过的异兽图案:形似貂鼠,却肋生双翼,獠牙毕露,眼神凶戾。
“就是这儿了!” 刀疤老大兴奋得脸上的疤都在发光,伸手就去推那石门。
“大哥!” 老三猛地拉住他,脸色苍白,指着石门上的异兽图案和那些咒符,声音发颤,“这…这图案…还有这字…我好像在一本破书上见过…说是什么‘风生兽’,栖古墓,畏金声,触怒则…”
“则个屁!” 刀疤老大一把甩开他,“畏金声?好啊!老子专程带了锣来!正好给它唱个大戏!” 他狞笑着,从布包里抽出一面最大的铜锣和一支裹着红布的锣槌。
“都闪开!看老子的‘开山锣’!”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臂力,抡圆了锣槌,对着那面厚重的铜锣中心,狠狠砸了下去!
“哐——!!!!!!”
一声巨大、沉闷、穿透力极强的金属轰鸣,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这封闭的墓穴中炸响!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四周墙壁,震得积尘簌簌落下!回音在墓道里反复碰撞、叠加,经久不息!
干瘦老二被震得耳膜生疼,龇牙咧嘴。老三更是吓得直接捂住了耳朵,缩起了脖子。
巨响余音未绝,异变陡生!
主墓室那沉重的石门之后,猛地传来一声尖锐、暴戾、完全不似人间生物的嘶叫!那声音如同钢针刮擦琉璃,刺得人脑仁发麻!
紧接着,一股猛烈、腥臊的黑色旋风,毫无征兆地从石门缝隙中咆哮着喷涌而出!风力之强,瞬间吹灭了三人手中的火把!墓室陷入彻底的黑暗!
“啊!” 老三失声尖叫。 “点火!快点火!”刀疤老大也慌了,声音变了调。
黑暗中,只听到那黑色旋风在墓室里疯狂冲撞,带起鬼哭般的呼啸声!冰冷刺骨的腥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更可怕的是,风中似乎有一个速度快到极致的活物在移动!带起的风声几乎连成一片,偶尔有利爪刮过石壁的“嚓嚓”声令人牙酸!
“哐哐哐!” 刀疤老大惊惧交加,下意识地再次疯狂敲响铜锣!
锣声确实起到了作用!那黑色旋风和其中的活物似乎极其厌恶这声音,每次锣响,冲撞的速度都会为之一滞,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尖啸,但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扑来!显然,这锣声虽能稍作震慑,却远远不足以驱退或制服这怪物,反而彻底激怒了它!
“老大!别敲了!好像更怒了!” 干瘦老二带着哭腔喊道,黑暗中胡乱挥舞着铁锹自卫。
“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刀疤老大眼睛赤红,贪婪和恐惧交织,反而激起了凶性,“老二老三!堵住耳朵!老子震死这畜生!”
他一边疯狂敲锣,一边摸索着往主墓室门口挤,竟还想趁机冲进去拿宝贝!
“咔嚓!”
一声脆响!他用力过猛,那面厚重的铜锣,竟因年代久远锈蚀严重,加上他疯狂的敲击,从中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锣声戛然而止!
就在这声音消失的刹那——
“嗖——!”
一道快如黑色闪电的影子,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从黑暗中扑出,精准无比地撞中了刀疤老大的胸口!
“噗——!” 刀疤老大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砸在胸前!
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墓室石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口中鲜血狂喷,眼看是不活了。
那黑影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在黑暗中再次化作一道致命的黑风,卷向吓傻了的干瘦老二!
“啊!别过来!” 老二绝望地挥舞铁锹,却徒劳无功。黑风掠过,他只觉得腰间一轻,随即是五脏六腑被疯狂搅动、撕裂的剧痛!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内脏被那股诡异力量震碎的闷响!
“呃…” 他喉咙里发出半声嗬嗬,便软倒在地,眼珠凸出,死状极惨。
眨眼之间,两人殒命。
缩在角落的老三,借着从墓道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终于隐约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
那东西体型不大,如同成年貂鼠,通体覆盖着油光水滑的漆黑短毛。一双眼睛如同燃烧的血红炭火,在黑暗中发出骇人的光芒。吻部尖长,露出惨白锋利的密集獠牙。最奇特的是它肋下,生着一对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肉翅!此刻正高速振动,发出“嗡嗡”的低鸣,带动着它如同鬼魅般悬浮在半空!
正是石门上的异兽——风生兽!
它似乎嗅到了老三的气息,血红的瞳孔猛地转向这个角落,獠牙龇起,发出威胁的低吼,作势欲扑!
老三魂飞魄散,求生本能让他做出了最后反应——他将手中那面已经开裂的铜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风生兽狠狠砸了过去!同时转身连滚爬爬地扑向墓道口!
“当!” 破锣砸在风生兽前方的地面上,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
风生兽似乎对这破损的金属器物依旧有些忌惮,动作微微一滞。
就这刹那的耽搁,老三已经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墓道,没命地冲向夜色笼罩的荒原!他甚至不敢回头,耳中只听到身后墓穴深处,传来那风生兽啃噬尸首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撕扯声,以及得到战利品后发出的、满足而残忍的低声咆哮…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火烧,双腿灌铅般沉重,老三才敢瘫倒在一处土沟里,如同离开水的鱼般大口喘息,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天光微亮时,他才如同惊弓之鸟般,失魂落魄地摸回临时营地。马匹早已受惊跑散。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营地,想起墓中惨状,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完了,他呆呆地坐了很久。贪婪渐渐压过了恐惧。大哥二哥死了,宝贝…那些宝贝…
一个疯狂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那怪物怕金声,或许…或许白天它不出来?或许…自己可以再回去,趁它不备,摸一件最值钱的就走!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咬了咬牙,竟真的拖着发软的双腿,再次朝着那如同巨兽张口般的墓道入口摸去。
清晨的墓穴,比夜里更显阴森死寂。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如同狸猫般溜进前室。
两具不成形的尸首躺在那里,惨不忍睹。他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目光贪婪地扫视着那些陪葬品。金银珠玉在晨曦微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主墓室门口,散落的一地狼藉中。那里,躺着一支长约七寸、通体由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凤头玉簪!玉质温润无瑕,凤首精巧,眼眸处镶嵌着细微的红宝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淌着内敛而高贵的光华。这显然是王妃或宠姬的心爱之物,不知何时遗落在此。
“发了…发了…” 老三眼中只剩下这支玉簪,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同伴的死活,如同着魔般扑过去,一把将那玉簪死死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就在他握住玉簪的瞬间!
主墓室那扇虚掩的石门后,那双血红的瞳孔再次亮起!伴随着一声低沉、充满杀意的咆哮,一道黑色的闪电再次扑出!速度快得超出了他的反应!
但这一次,风生兽的目标似乎并非是他本人。
黑风掠过!老三只觉得手上一轻,随即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低头一看,那支刚刚到手的凤头玉簪,竟已不翼而飞!而他握簪的手背上,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乌黑发紫的爪痕!伤口竟没有丝毫血迹流出,只有麻木和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
他骇然抬头,只见那风生兽已悬浮在不远处,口中正叼着那支凤头玉簪!血红的瞳孔戏谑而残忍地盯着他,如同猫戏老鼠。
老三彻底吓破了胆,惨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宝贝,连滚爬爬,比来时更快十倍地逃出了这座吞噬一切的恐怖王陵!
他一路疯跑,不敢回头,直到彻底远离了岐山地界,才因手背伤口毒发和高烧,昏死在一处官道旁,被路人救起,捡回一条命,却从此变得疯疯癫癫,见人就哆嗦着说“黑风…抢簪子…”。
而那支被风生兽夺回的凤头玉簪…
王陵深处,主墓室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巨大的棺椁被掀开,陪葬品散落一地。那风生兽将玉簪放在一堆最珍贵的珠宝顶端,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它似乎厌倦了地上的狼藉,叼起那支最为莹润的凤头玉簪,肉翅一振,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竟直接撞向墓室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描绘着仙界乐土的壁画!
诡异的是,它的身影在接触壁画的瞬间,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毫无阻碍地没入了壁画之中!
壁画之上,云雾缭绕的仙宫楼阁间,那些原本呆板僵硬的飞天仙女身旁,凭空多了一只活灵活现、通体漆黑、肋生双翼的貂鼠小兽。小兽口中,正叼着一支白光莹莹的玉簪。
而在那壁画下方不起眼的角落,原本洁净的画面之上,悄然多了一滴新鲜欲滴的、暗红色的血点。
如同画匠不小心滴落的朱砂,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鲜活与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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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风生兽(异兽·贪戾护宝)
出处: 风生兽之名,见于《十洲记》“炎洲有风生兽,似貂,青色,火烧不死,斫刺不入”,《神异经》亦载其“畏金声”。本章取其形貌特性,塑为栖身古墓、守护珍宝之凶兽,契合“古墓多奇珍,必有凶物守”之民间想象。
本相: 形如黑貂,肋生透明肉翅,飞行迅捷如黑色闪电。其性贪戾暴躁,尤嗜集珍宝,视墓主陪葬为己物。畏金石剧烈撞击之声,闻之则行动迟滞、烦躁不安,然声不足惧则反激其凶性。其爪牙蕴含阴毒,能碎金断玉,伤人则寒毒侵体。常栖于壁画或阴影,能短暂融身入画,似有操控阴气之能。
理念:贪心不足蛇吞象,金石声断招祸殃。 风生兽畏金声乃其天性弱点,盗墓贼携铜锣本可制衡,然首领贪暴,敲锣不止,非为驱兽,实为逞威泄愤,终致锣裂声绝,反遭扑杀。其贪婪不仅害己,更累同伴。老三侥幸逃生,却贼心不死,返身窃簪,终触兽逆鳞,失宝中毒。风生兽夺簪归画,昭示其护宝执念之深,非仅杀戮,更为占有。壁画添兽影与血滴,则为这贪婪盛宴画下永恒休止,警示后来者莫生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