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节奏明显比高一快了一截。课程更深，作业更多，连课间的十分钟都显得弥足珍贵。

林霁和许沉还在一个班，但座位调开了。一个在第三组靠窗，一个在第四组靠墙，中间隔了一条过道和两排课桌。

距离不算远，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侧影。但又不像同桌或前后桌那样，可以随时自然地说话。

大多数时候，他们像班上其他关系普通的同学一样。交作业时传递本子，讨论问题时交换意见，偶尔在走廊遇见点头打个招呼。

但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像暗河下的水草，缠绕而隐秘。

每天早上，林霁走进教室，总会第一时间看向那个靠墙的位置。如果许沉已经到了，多半是懒散地靠着墙，指尖转着笔，或者戴着耳机看窗外。有时他的目光会不经意般扫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若无其事地分开。

如果那个位置还空着，林霁心里就会有一小块地方也跟着空落落，直到那个身影踩着早读铃晃进来，心才会悄悄落回实处。

许沉的桌肚里，似乎永远有吃不完的薄荷糖。有时是整盒，有时是散装的几颗。他偶尔会“不小心”把糖掉在地上，滚到林霁脚边。或者在做完值日时，“顺手”放两颗在林霁擦干净的桌面上。

林霁则会把自己多出来的、崭新的笔记本“借”给总是丢三落四的许沉。会在发物理卷子时，把许沉那份压在最下面，免得被其他人看到那个不太好看的分数。会在许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看似无意地将写有提示的纸条，用橡皮擦推到桌子边缘。

这些细微的、心照不宣的举动，成了枯燥学习生活里唯一的甜味剂和心跳加速的理由。

九月的天，说变就变。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正在跑圈的队伍瞬间炸开锅，学生们尖叫着、笑闹着冲向教学楼屋檐下躲雨。林霁跑得慢了些，被淋湿了头发和肩膀。

他站在走廊里，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微微喘着气。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校服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有点难受。

旁边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是篮球队那几个人，刚在体育馆打完球，也被大雨困在了走廊另一端。许沉也在其中，他穿着红色的球衣，头发湿得更彻底，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正笑着和队友抢一条干毛巾，动作间露出流畅的手臂线条和一小截紧实的腰腹。

林霁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脸颊有些发烫。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走廊里挤满了躲雨的学生，吵吵嚷嚷。

林霁靠着冰凉的墙壁，看着外面的雨，心里盘算着是等雨小点再走，还是干脆冲去公交站。

忽然，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到了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

许沉不知何时脱离了那群队友，走到了他身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看着外面的雨，仿佛只是随手递瓶水。

“刚买的，没喝。”他的声音不高，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林霁看着他还在滴水的发梢和湿透的球衣，又看了看那瓶干干净净、瓶身凝着冰凉水珠的矿泉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喝吧，”他小声说，“你流了好多汗。”

许沉这才转过头看他，眉头微挑：“嫌弃？”

“……不是。”林霁连忙否认，耳根有点热。他接过水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许沉的手指，温热而潮湿。

许沉“嗯”了一声，收回手，插回裤袋里。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外面的雨，一时无话。

周围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开来。林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和身边人轻微的呼吸声。他握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手心，却压不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燥热。

“这雨……”林霁试图找点话说，“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吧？”

“嗯。”许沉应了一声，侧过头看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冷吗？”

“还好。”

许沉没再说话，只是忽然伸出手，用手指极快地从林霁的额发上擦了一下，拂掉了几颗将落未落的水珠。

动作很快，一触即分。自然得仿佛只是帮他弹掉一点灰尘。

林霁却整个人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被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像是过了电一样，瞬间麻了一片，热度迅速蔓延到整张脸。

许沉像是完全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已经转回了头，继续看着外面的雨，耳根却似乎微微泛着红。

过了几秒，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湿透的球裤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独立包装的薄荷糖，塞到林霁手里。

“喏，”他的语气依旧随意，“沾水了，将就吃。”

林霁低头看着手心里那颗绿色的、包装纸还带着他体温和湿气的薄荷糖，心脏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剥开有些黏连的包装纸，将那颗糖放进嘴里。清凉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

雨还在下，哗啦啦地敲打着屋檐和地面。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并肩站着，一个看着雨，一个看着看雨的人。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潮湿的气息和一种无声的、黏稠的暧昧。

直到周洲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片静谧：“霁哥！沉哥！雨小点了！走不走？”

林霁猛地回过神，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样，慌忙移开视线。

许沉也皱了下眉，似乎嫌周洲吵。他看了一眼外面确实小了一些的雨，对林霁说：“走吧。”

三人和其他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起冲进细密的雨丝中。许沉跑得快，很快冲到了前面。他的红色球衣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显眼。

林霁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嘴里还残留着那颗薄荷糖的清凉甜味。

跑到公交站，身上又湿了一层。好在要坐的车很快就来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挤上车。

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浑浊。林霁被挤在后门附近，抓着扶手，看着窗外流淌的雨水。

许沉站在他前面一点，靠着栏杆，正低头看着手机。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

车子一个颠簸，全车人跟着晃动。林霁猝不及防，向前踉跄了一步，额头差点撞上前面的栏杆。

一只手臂及时伸过来，挡在了他和栏杆之间。他的额头撞在了对方温热的小臂上。

林霁抬起头。

许沉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正侧着身看着他。他的手臂还横亘在林霁和栏杆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保护圈。

“站稳点。”他说，语气听不出波澜，眼神却很深。

林霁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站直身体，小声说：“谢谢。”

许沉收回手臂，没说什么，只是转回身，但身体却微微向后靠了一些，不着痕迹地替林霁隔开了更多拥挤的人群。

林霁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微微湿润的红色球衣后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雨水的气息，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

车子到站，又涌上来一批人，车厢更挤了。林霁被挤得几乎要贴到许沉背上。

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许沉背部传来的温热体温。

许沉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没有避开。

车子再次启动。摇晃中，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轻轻摩擦碰撞。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细小的电流，窜过林霁的四肢百骸。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沉忽然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抓住了头顶的扶手，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的轮廓更加清晰，也稍稍拉开了和林霁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距离。

林霁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就在这时，许沉抓着扶手的那只手，却极快地、不动声色地向下滑落了一小段，然后，用小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碰了一下林霁正紧紧抓着扶手的、那只手的手背。

像羽毛拂过，像雨滴坠落。

轻得仿佛只是一个无意的失误。

但林霁的心脏却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轰一下全部涌向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许沉的后脑勺。

许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他那只抓住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主人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林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手背上被碰到的地方，滚烫一片。

他没有移开手。

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密集的雨痕划过玻璃，扭曲了外面的世界。

在这个拥挤、嘈杂、空气浑浊的车厢里，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们两个的手，就那样极其克制地、保持着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指尖相触的距离。

谁都没有再动。

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隐秘至极的牵手。

直到林霁到站，车门打开。

“我下了。”他小声说，声音有些发哑。

“嗯。”许沉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林霁挤出人群，走下公交车。冰凉的雨水瞬间打在脸上，让他滚烫的脸颊稍微降温。

车子关上门，缓缓驶离。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红色的公交车消失在雨幕中。然后，慢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背。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微凉的触感。

他握紧手掌，像是要握住那个转瞬即逝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雨还在下。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彻底浇灌，悄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