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苑的暖阁，药香浓得化不开，却压不住窗外那支霜花火箭撕裂夜空留下的焦糊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每个人的心头。

紫袍道人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道家真火包裹着白玉钵，赤金交缠的丹丸滴溜溜旋转，光芒吞吐，似有龙吟。只差最后一丝火候，生死之丹便将成就。

“护法！”道人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炳早已按剑而立，身形如渊渟岳峙，堵在殿门破口处，金剑嗡鸣，剑尖所指，殿外阴影仿佛都凝滞了。太子朱载垕面色铁青，牙关紧咬，目光死死锁在惊鸿苍白如纸的脸上，又猛地转向殿外那片被火箭惊扰的黑暗——严世贞的獠牙，终究还是亮了出来，而且快、狠、准，直指这救命的最后关头！

阿飞无声无息地滑到惊鸿榻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手中没有剑，但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殿内每一处门窗阴影，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他刚刚架着重伤昏迷的李寻欢疾驰而来，此刻气息竟已平复大半，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雪，肋下渗出的血迹在墨色劲装上晕开更深的一团暗影。他看也没看那即将成型的丹药，全部的感知都投向殿外那片未知的杀机。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极细，极长，仿佛悬在刀尖上的一滴血珠，颤巍巍，将落未落。

西市，菜市口。

天光惨白，像一张毫无血色的巨脸。风卷着沙尘和莫名的寒意，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法场，吹得那杆写着“斩”字的猩红旗帜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黑压压的人群被持戈的兵丁远远隔开，像一片无声涌动的黑色潮水，无数双眼睛，麻木的、好奇的、惊恐的、兴奋的，都聚焦在场心那座新搭的木台上。台子中央，立着一根沾满暗褐色污迹的粗木桩。

李寻欢就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囚衣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几处撕裂的破口下，是纵横交错的鞭痕与未愈的伤口。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干裂渗血的嘴唇。他低垂着头，仿佛已与那根浸透无数冤魂血泪的木桩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

只有离得最近的监斩官——一位面皮焦黄、眼神阴鸷的刑部侍郎——才能隐约感觉到，那低垂头颅下，并非彻底的死寂。那是一种极致的收敛，如同风暴来临前，海面下积蓄的万钧之力，又像是一柄深藏匣中、寒气已透木而出的绝世名刀。这感觉让他心头莫名地烦躁不安。

“午时三刻——到！”

尖锐的报时声，如同丧钟敲响，撕裂了法场压抑的死寂。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又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屏息。

监斩官抓起面前朱砂笔饱蘸浓墨的令签，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病态的亢奋，目光扫过李寻欢，扫过四周肃立的兵丁，最后落在那个早已等候在旁、赤裸着上身、手提巨大鬼头刀的刽子手身上。

那刽子手是个巨汉，满脸横肉，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从左额斜划至右腮。他舔了舔厚实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屠夫特有的、对血腥的渴望。他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双手握紧刀柄，沉重的鬼头刀缓缓扬起。刀身黝黑，刃口却在惨白的天光下，流泻出一抹刺骨的寒芒。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也停了。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柄高高扬起的鬼头刀，以及刀锋下，李寻欢低垂的头颅。

时间，在这里被压缩到极致。

监斩官手中的朱砂令签，即将脱手掷下！

刽子手虬结的肌肉绷紧如铁，手臂带动鬼头刀，积蓄着劈山裂石的力量，刀尖已微微颤动，瞄准了李寻欢颈后最脆弱的骨节！

就在这万籁俱寂、生死一瞬的临界点上！

李寻欢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粒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不知何时凝结在他浓密的长睫毛尖端。惨白的天光穿过冰晶，被折射、分裂，化作七道极其细微、却璀璨夺目的光痕，如同七颗骤然亮起的寒星，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射向七个截然不同的方位！

这异象快得如同幻觉，连近在咫尺的刽子手和监斩官都未曾察觉！

光痕所指——

正东，人群边缘一个卖炊饼的佝偻老汉，他浑浊的眼底精光一闪；

正西，茶楼二层凭栏而立、摇着折扇的富商，扇骨中隐有锋芒；

正南，挑着空担、似要离开的货郎，担子底部的草席微微拱起；

正北，屋顶瓦片上，一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野猫，瞳孔瞬间收缩成线；

东北，混在兵丁队伍中一个不起眼的瘦高个，手指悄然按向腰间；

西南，远处钟楼飞檐的阴影里，一点寒芒如蛰伏的毒蛇；

以及……正上方，那面猎猎作响的猩红“斩”字旗的旗杆顶端！

七道折射的光痕，如同七道无声的号令！

监斩官的令签，脱手了！朱红色的竹签翻滚着，带着死亡的宣告，落向地面！

“斩——！”

凄厉的嘶吼从监斩官喉咙里挤出，尾音却陡然扭曲变形！

因为就在令签脱手、刽子手全身力量灌注于双臂、鬼头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悍然劈落的刹那！

“咻——！”“咻——！”“咻——！”“咻——！”“咻——！”“咻——！”“咻——！”

七道破空之声，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只有一种极致的、穿透一切的锐利！如同七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穿了凝固的空气，刺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更刺入了时间流淌的缝隙！

七道乌光！

七柄飞刀！

它们自那光痕所指引的七个方位，以超越凡人目力的速度，带着截然不同的轨迹、力量与意志，破空而至！目标，却并非任何人的血肉之躯！

第一刀：自正东佝偻老汉袖中射出！快！快得只剩下一条撕裂空气的细线！它精准无比地撞在鬼头刀那厚重、黝黑、带着死亡弧度的——刀尖之上！

“叮——！”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撞击！

刀尖，那凝聚了刽子手全身力量与杀意、即将触及李寻欢皮肤的最锐利一点，应声而碎！如同被敲掉毒牙的巨蟒！巨大的反震力让刽子手虎口崩裂，鬼头刀脱手飞出，带着凄厉的呜咽斜插进木台！

第二刀：自西南钟楼阴影中射出！它带着一种奇异的旋转，如同钻透朽木的毒藤，并非直射，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目标——束缚着李寻欢双手、连接在背后木桩上的精铁锁链！

“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火花四溅！

拇指粗的精铁锁链，应声而断！沉重的铁链砸落在木台上，发出闷响。李寻欢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物理束缚！

第三刀：自正北屋顶野猫（人影）处射出！这一刀并非射向人，而是射向旗杆顶端悬挂旗幡的——绳索！刀身带着强烈的回旋力道！

“嘣——！”

紧绷的绳索应声而断！

那面巨大的、猩红的、象征着死亡与朝廷权威的“斩”字旗，如同被斩断了头颅的巨兽，带着沉重的风声，轰然坠落！巨大的旗面展开，恰好覆盖了大半个法场中心，猩红的“斩”字，像一滩刺目的血，铺在所有人眼前！而在旗幡覆盖的阴影下，混乱瞬间滋生！

第四刀：自摇扇富商（正西）处射出！这一刀带着一股刁钻的狠劲，直射监斩台！

“噗！”

一声轻响！

监斩官头上那顶象征着他权力和此刻职责的乌纱帽，被飞刀精准地削去顶戴！官帽翻滚着飞上半空，露出监斩官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光头！冰冷的刀锋甚至擦破了他的头皮，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恐惧！

**第五刀：** 自东北兵丁队伍中射出！目标——监斩台上那块写着“监斩”二字的**黑漆令牌**！

“夺！”

飞刀深深钉入令牌中心，巨大的力量带着令牌向后飞去，“啪”地一声，狠狠砸在监斩官面前的桌案上！朱砂砚台翻倒，浓稠如血的朱砂泼溅出来，染红了令签、公文，也染红了监斩官焦黄的脸！象征着法度与秩序的令牌，被一刀钉穿、玷污！

**第六刀：** 自挑担货郎（正南）处射出！这一刀并非射向法场中心，而是射向法场外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个身着六扇门公服、正欲拔刀冲向混乱中心的捕快头目（后来的总捕）！刀的目标，是他腰间佩刀的——**刀鞘卡簧**！

“咔哒！”

一声轻响！

捕快头目腰间的佩刀被卡簧弹出的力量一震，竟自动向上弹起寸许！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混乱人群中，一支淬毒的袖箭无声无息地射向他的后心！若非佩刀被这巧劲震得弹起，那袖箭本该穿透他的心脏！此刻，袖箭“夺”地钉在他弹出的刀鞘上！捕快头目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回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射出飞刀的方向（佝偻老汉），眼中瞬间闪过震惊、恍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他认得那柄飞刀！刀柄末端，刻着两个极小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篆字——“**清明**”！那是……二十年前，李老探花赠予他，助他洗刷父冤的信物！他一直贴身珍藏！

**第七刀：** ……自李寻欢低垂的袖中滑出！它并未射出！只是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血污和尘土的掌心！未开刃的刀身，在混乱的法场、坠落的大旗、飞溅的鲜血、惊惶的人群映衬下，显得如此朴素，如此沉默。刀身反射着惨白的天光，那光，冰冷、纯粹、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寂寥。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最利的飞刀，永远是未出手时。它代表的，是悬而未决的命运，是蓄势待发的审判，更是……一种超越了杀戮本身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意志。

七刀齐发，只在兔起鹘落之间！

法场，彻底炸开了锅！

“劫法场啊——！”

“有刺客！”

“保护大人！”

“救命！”

兵丁的怒吼、人群的尖叫、兵器的碰撞声、奔逃的践踏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猩红的“斩”字大旗覆盖下，人影幢幢，如同炼狱鬼影。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与血腥中，一道快得如同没有实体的灰影，如同融入风暴的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穿过兵丁的缝隙，掠过倾倒的旗杆，瞬间出现在木台之上，李寻欢的身边！

是那个卖炊饼的佝偻老汉！此刻，他挺直了腰背，浑浊的眼睛变得锐利如鹰，枯瘦的手掌快如闪电，一把扶住因锁链断开而身体微晃的李寻欢！

“走！”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李寻欢耳边响起。

李寻欢沾满血污尘土、低垂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

他的眼神，不再有科场救人的书生意气，不再有翰林院修撰的儒雅光华，不再有面对御前诬陷时的愤怒与不甘，甚至不再有天牢绝境中的痛苦与挣扎。

那里面，只剩下一种东西。

**空。**

如同雪后初霁的万里晴空，纤尘不染，浩瀚无垠。映着法场的混乱，映着坠落的大旗，映着泼洒的朱砂，映着断裂的鬼头刀，映着远处茶楼窗后那道遥遥注视、目光阴沉如毒蛇的身影——严世贞。

这空，是看破红尘万丈后的寂寥，是斩断所有羁绊后的决绝，是……一把真正开锋的飞刀，在出鞘前，那敛尽所有光芒的、最深沉的静默。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兵戈的寒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那深宫暖阁，落在那枚即将成型的赤金丹丸，落在那张苍白却牵动他所有心魂的脸上。

然后，他任由那佝偻老汉（六扇门总捕）架起，身影一晃，如同两道投入暴风眼的青烟，瞬间消失在倾倒的猩红大旗与混乱人潮的阴影之中。

茶楼雅间。

严世贞负手立于窗前，指节捏着那只细腻的白瓷茶杯，杯身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指力，悄然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他脸上的儒雅从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刻骨的阴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他看到了那七柄飞刀！看到了那羚羊挂角、神鬼莫测的配合！看到了那精准到令人胆寒的破坏！更看到了……李寻欢抬起眼时，那空寂如雪原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编织了二十年的巨网，仿佛被这七柄飞刀，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口。一种脱离掌控的、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飞刀……” 严世贞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手中的茶杯终于“啪”一声，彻底碎裂！滚烫的茶水和着瓷片，混着几缕血丝，从他指缝间淋漓滴落。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毒箭般射向身后阴影中一个躬身侍立、气息阴冷的黑衣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杀伐决断：

“启动‘寒江’！朱雀门！我要他——悬印之前，血溅五步！”

“另外，去暖阁！那炉丹……绝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