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秦筝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神锐利,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她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对弥漫的恐惧气氛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宁静?侵蚀?”她轻声重复了一下陆晚柠故事里的关键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诮,“等待被同化,或者寄希望于对方的仁慈?愚蠢。”
她坐直身体,姿态挺拔,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
“我讲的这个,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它很简单,很直接。它给你选择,但也只给你选择。代价明码标价,结果……各安天命。”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它叫《断头债》。”
“这个故事,”秦筝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发生在旧时候一个运河码头边的小镇。那里龙蛇混杂,帮派、船工、苦力、商人、妓女……欲望和生存压力交织,人命有时并不比货物值钱。混乱的地方,容易滋生一些……‘快捷’但危险的途径。”
“《断头债》,顾名思义,不是借钱还钱那么简单。”她解释道,语气冰冷,“‘头’,可以指代很多东西:首领、头脑、源头……或者,字面意义上的头颅。它是一种交易,一种借贷。但借走的,和需要偿还的,往往……并不对等。而且,一旦立契,绝无反悔余地。”
“记住,”秦筝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在这个故事里,优柔寡断和天真幻想,会死得最快。”
镇上有个泼皮,名叫癞痢头。人如其名,头上癞疮不断,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是个人嫌狗厌的角色。但他偏偏心比天高,总想着一步登天,发大财,做人上人。
有一天,他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被逼得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沉运河喂鱼了。他吓得魂飞魄散,四处躲藏。在一个雨夜,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蜷缩在破庙里,又冷又饿又怕。
这时,一个同是混混的老酒鬼找到了他,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一个“门路”。
“癞痢头,想活命吗?想发财吗?”老酒鬼喷着酒气,眼神却有种异常的清醒和……恐惧。
“废话!谁不想!”癞痢头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能借到‘运’。”老酒鬼压低了声音,“但不是借银子,是借‘运道’。能让你短时间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足够你还债翻身,甚至大富大贵!”
癞痢头将信将疑:“有这种好事?代价呢?”
“代价……以后再说。”老酒鬼眼神闪烁,“但得立契,用血按指印。一旦立了,就不能反悔。而且,只能借一次。最重要的是,借来的‘运’怎么用都行,但绝不能用来……‘还债’。”
“不能还债?那借来干嘛?”癞痢头糊涂了。
“不是不能还你自己的债,是不能帮别人还债!尤其是……‘那种’债。”老酒鬼说得含糊其辞,“记住了就行!总之,想活命,就跟我来!”
走投无路的癞痢头心一横,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跟着老酒鬼去了。
他们穿过湿滑泥泞的小巷,来到镇子最边缘,运河的一条阴暗支流边上。那里有一座极其低矮破败的小瓦房,几乎半埋在地下,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羊皮灯,灯罩上满是油污。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只刻着一个模糊的、像是扭曲天平般的图案。
老酒鬼在门口停下,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塞给癞痢头一张脏兮兮的、写着红字的黄纸:“你……你自己进去!按他说的做!记住我的话!”说完,就像见了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癞痢头咽了口唾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弯腰走了进去。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放在一张斑驳的木桌上。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宽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放在桌上的手——干枯、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指甲又长又黄,慢慢地相互敲击着,发出“哒、哒、哒”的轻响。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陈旧纸张、铁锈、泥土和某种淡淡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借……借运……”癞痢头哆哆嗦嗦地开口,把那张黄纸递过去。
那双敲击的手停了下来。阴影中,似乎有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极其沙哑、像是砂纸摩擦喉咙的声音响起:
“契……带了吗?”
癞痢头赶紧点头,拿出老酒鬼给的黄纸。
那“人”伸出枯手,接过黄纸,看了看(虽然看不清它是否真的有眼睛)。然后,它推过来一个砚台,里面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血块的东西,还有一支秃笔。
“名……押……”
癞痢头手抖得厉害,勉强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会写的字不多,名字是其中之一),然后蘸了那暗红色的“墨”,在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在他按下指印的瞬间,油灯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一声极其轻微、来自极远方的叹息,又像是解脱,又像是……诅咒。
那“人”收起黄纸,发出一种像是漏风般的嘶哑笑声:“好……三日……起运……记……不偿……他人……债……”
癞痢头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三天,风平浪静。癞痢头忐忑不安,几乎以为被骗了。
然而,从第四天开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先是走路捡到一个鼓鼓的钱袋,里面的银子刚好够他还清赌债。接着,他随口瞎说的一个消息,阴差阳错帮捕快破了案,得了赏银。他去赌坊,手气好得离谱,押大开大,押小开小,赢了一大笔钱。他甚至在路上“偶遇”了一位离家出走、对他一见钟情的富家小姐……
短短一个月,癞痢头彻底翻身了。他还清了所有债务,穿上了绫罗绸缎,住进了大宅子,身边围着一群巴结他的人。他几乎忘了自己这“运”是怎么来的,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富贵梦里。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老酒鬼那句含糊的警告:不能帮别人还“那种”债。但他现在顺风顺水,哪里还会想到去帮别人?
直到有一天,他过去的一个狐朋狗友(现在已高攀不上他了)哭哭啼啼地来找他。那人叫狗子,他爹病死了,欠了下葬的钱,他娘又被一伙放印子钱的恶霸抓走了,扬言三天内不还钱,就要把他娘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去。
狗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癞痢头看在往日情分上,借他点钱救娘。
癞痢头一开始是犹豫的,他想起了那个警告。但看着狗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听着周围人的奉承(“爷您现在拔根汗毛比他腰都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虚荣心极度膨胀。
一点小钱而已,算什么?我现在运气这么好,帮他还了这点债,能有什么问题?那老鬼肯定是吓唬我的!
于是,他大手一挥,拿出了足够的银子,甚至亲自带着狗子去那伙恶霸那里,趾高气扬地帮狗子还清了债务,救出了他娘。
事情办完,他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简直是活菩萨转世。
然而,就在他走出恶霸堂口,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
他突然感到脖子一凉!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极其锋利的巨刃,悄无声息地横削而过!
没有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突然飞了起来,天旋地转。
他看到了自己穿着华丽绸缎的无头身体,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颈腔里喷出温热的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他看到了狗子那张瞬间扭曲、惊恐到极致的脸。他看到了周围人惊骇欲绝的表情和尖叫。
他的头颅“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脸朝上。他的眼睛还能动,看到了那双沾满泥污的靴子——是他自己的靴子。
然后,他的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在他断气的瞬间,远在镇子边缘,那间低矮瓦房内的油灯,火焰再次跳动了一下。桌后的“人”伸出枯手,将一张写着癞痢头名字、按着血指印的黄纸,投入了灯焰中。纸张无声燃烧,化为灰烬。
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丝满足:
“一债……已清……” “下一契……待订……”
而那个给癞痢头引路的老酒鬼,在得知癞痢头死讯的当晚,在自己家里暴毙。死因不明,只是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仿佛被细线勒过的青紫色痕迹。
据说,那间低矮瓦房至今还在。总会有走投无路的人,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得知它的存在,然后抱着侥幸心理走进去,签下那纸血契。
他们或许能风光一时,但最终,都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往往涉及“断首”或“分离”方式的惨剧收场,用以清偿那笔早已标好价码的“断头债”。
无人知道那瓦房里的“人”到底是什么。它似乎只是一个执行契约的“中介”。那“运”从何借来?又最终流向何处?无人知晓。只知道,这是一场绝对公平,也绝对残酷的交易。
秦筝的故事结束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讲述的不是一个关于血腥死亡和残酷契约的故事,而是一件平常小事。
房间里一片死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故事里那股铁锈和血腥味。
“嘶……”施缪情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这他妈……直接砍头?!”
“规则……契约……”陈默眉头紧锁,快速分析,“明示规则(不能替他人还债),但隐藏关键信息(‘那种债’的具体指代、偿还的真正形式)。利用人的贪婪和侥幸心理。绝对的因果律式惩罚。效率极高。”
陆晚柠轻轻叹息:“捷径的代价。看似给了选择,实则……别无选择。最终的清算,残酷而直接。”
“活该!”赖馨得虽然吓得脸色发白,还是忍不住嘟囔,“都警告了还不听……贪心不足蛇吞象……”
周小满已经彻底不敢听了,把脸死死埋在膝盖里。
梅川梨衣声音发颤:“可是……可是那个老酒鬼……他为什么也死了?”
“引路人,或许也是契约的一部分,或者……是上一次交易的‘残留’?”陈默推测道。
秦筝冷冷地瞥了众人一眼:“规则就是规则。违反了,就要付出代价。心存侥幸,就是取死之道。很简单,不是么?”
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明晰。
烛火晃动,将众人苍白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
“下一个。”秦筝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