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曳,几乎要熄灭,在墙上投下扭曲狂舞的巨大阴影。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猖狂。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个一直缩在沙发最角落,几乎要将自己融进阴影里的女孩——慕梦。
她感受到那些视线,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兔子,把头埋得更低,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指节发白。
“慕梦?”陈默的声音放得比平时更缓,更低,试图不惊扰她,“轮到你了。如果……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句话反而像一根针,轻轻刺了她一下。慕梦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噙满了被吓出来的水光,还有一丝被点破心事的慌乱和……奇异的倔强。她似乎很怕被当作彻底无用的、需要特殊照顾的人。
“我……我说。”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音,几乎要被窗外的风雨声吞没。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胸口轻微起伏,像是在积蓄勇气。
“我讲的这个……叫、叫《无声深窖》。”她开口,声音依旧很小,但奇异地,在这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清晰地钻入众人的耳朵。
“它……它不喜欢声音。”慕梦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未经雕琢的恐惧,这恐惧与她讲述的故事内容融为一体,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我老家……在一个很偏很偏的山村里。村子后面,有一片老林子,林子里有一间废弃了很多很多年的土屋。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上来那屋子是谁建的,只知道,那屋里有一个地窖口,用很厚的、锈死的铁板盖着。” “大人从不让我们靠近那里,说那里‘不干净’。但不是鬼魂那种不干净……他们说,那下面住着‘东西’,一个很老很老,老到忘了自己是什么的‘东西’。它睡着了,不能被吵醒。” “可孩子总是好奇的。尤其是……被严厉禁止的事情。” “那年暑假,村里来了一个城里亲戚家的小孩,叫小斌。他胆子很大,不信这些,觉得大人们都在骗人。他撺掇我……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大壮和二狗,一起去探那个地窖。” “我……我很怕,我不想去的。但他们笑我胆小鬼,说如果我不去,以后就不带我玩了。”慕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那是积年的委屈和后怕。 “我们偷偷拿了工具,铁锹和撬棍,趁中午大人们都在午睡,溜进了那片老林子。” “那土屋……很矮,墙都塌了半边,里面全是蜘蛛网和灰尘,有一股……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很久,又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屋子正中间,就是那个地窖口。铁板上锈迹斑斑,但那个锁扣……看起来却异常结实,像是后来被人特意加固过。” “小斌很兴奋,拿着撬棍就去撬。铁板发出‘嘎吱嘎吱’的、特别刺耳的声音。我当时……心跳得厉害,总觉得那声音太大了,会惊动什么。” “铁板被撬开了一条缝。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腐臭味从下面涌上来,不是尸臭,而是一种……更陈腐、更空洞的味道,好像那下面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小斌不怕,反而更来劲,使劲把铁板完全撬开。地窖口完全露出来,下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只有一道很窄很陡的木梯通下去。” “他拿着手电筒,第一个就要下去。大壮和二狗也跟着。我……我站在门口,死活不敢进去。” “小斌回头嘲笑我:‘慕梦,你就在上面给我们望风吧!吓哭了可没人哄你!’” “然后,他们就下去了。木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 “我站在屋外,阳光很烈,但照不进那屋子里面。我能听到他们在下面的脚步声,还有小斌故意发出的怪叫和笑声,还有大壮二狗跟着起哄的声音。他们在下面翻找,说除了土什么都没有。” “突然,下面的声音停了。” “不是一下子停的,是……慢慢消失的。小斌的笑声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然后是脚步声,也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没了。” “屋子里,还有屋子周围……变得特别特别安静。连平时吵死人的知了都不叫了。风好像也停了。” “我害怕极了,小声对着地窖口喊:‘小斌?大壮?二狗?你们干嘛呢?别吓我啊!’” “没有回应。”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大了一点。” “还是……什么都没有。连我的声音好像都被那黑暗吞掉了一样,传不回来一点回声。” “我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又想看看他们到底怎么了。我挪到地窖口,用手电筒往下照。” “光柱往下落,只能照到木梯的一部分,再往下,就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手电光好像被吃掉了一样,根本照不到底。” “我看到了……木梯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 “不是小斌他们。那动作……很怪,很慢,一顿一顿的。我吓坏了,手电筒差点掉下去。” “然后,我看到了……一只手,扒住了梯子的最上面一阶。那不是小斌他们的手,那手……干枯,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颜色是那种死灰死灰的……” “我尖叫了一声!转身就想跑!” 慕梦讲到这里,呼吸骤然急促,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中午。 “但……但是,我的叫声……好像惊动了那个东西!”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种……一种……”她艰难地吞咽着,寻找着形容词,“……一种‘吮吸’的声音。很轻,但特别清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刚才发出的尖叫声……吃掉了。” “然后,我就感觉……周围的声音都在消失。我跑动的脚步声,我急促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声……都在变轻,变远,好像我和这个世界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棉花。” “我拼命地跑,不敢回头。跑出老林子,跑回村里。我看到村口有人在说话,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我……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不是聋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耳朵是好的,但我就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世界变得……绝对的寂静。” “我看到那些人看到我惨白的脸,围过来,他们的表情很焦急,嘴巴动着,在问我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只能指着老林子的方向,徒劳地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人们意识到出事了,拿着锄头棍棒冲进林子。我和我爸妈,还有小斌的家人,等在村口。” “过了很久……他们回来了。抬回来三个人。” “大壮和二狗……昏睡着,怎么叫都叫不醒。而小斌……他……他是自己走回来的。” “但他变了。他变得……非常非常安静。眼神直勾勾的,不会眨。大人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只是微微歪着头,好像……好像在‘听’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从他回来以后,以他家为中心,那种‘寂静’开始蔓延。” “先是他们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鸡不叫,狗不吠,人说话也发不出声。然后是他们家周围的邻居……声音也一点点被‘吃掉’了。” “村里人都吓坏了。请了先生来看,先生绕着那片区域走了一圈,脸色惨白地出来,说没办法,那‘东西’被惊醒了,它饿了,它在‘进食’。” “它吃的……是‘声音’。所有的声音。” “先生让我们所有人都绝对安静,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也许它‘吃’不到东西,就会慢慢重新睡去。” “那几天……村子一半的地方,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走路都用脚尖,用手势交流,不敢做饭,不敢咳嗽,连眼泪掉在地上都怕发出声音。那种安静……比任何吵闹都可怕千百倍。你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但那声音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窥视着,随时会被吸走。” “小斌一直那样呆呆地坐着。直到第三天夜里……”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村子那口古井边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因为没人敢出声阻止他——他张开嘴,好像极其痛苦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点点气流声。” “就那么一点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嘶’声……” “井里……突然传来了那种同样的、可怕的‘吮吸’声!比我在林子土屋里听到的要响得多!” “小斌……他整个人……像一块被用力拧干的抹布,猛地向内坍缩下去!他的皮肤、肌肉、骨头……好像都被那口井吸走了!不到一秒钟,他就在井边……消失了。只剩下衣服软塌塌地掉在地上。” “而那口井里……传来了一声……非常轻微,非常满足的……叹息声。” “然后……寂静停止了。声音慢慢回来了。鸡开始叫,狗开始吠,人们能发出惊恐的哭喊了。” “但没人敢再提起这件事。很快,大壮和二狗醒了,但他们完全不记得在地窖里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之后几天村子里的寂静。好像那一段记忆,连同那些被吃掉的声音一起,消失了。” “那间土屋……被村民们用水泥彻底封死了地窖口,又把整间屋子都推平了。” 慕梦讲完了。她整个人几乎虚脱,靠在沙发里,小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它……它就在下面。它醒了第一次,就可能醒第二次。”她抬起泪眼,恐惧地看了一眼脚下地板,仿佛那深处连接着某个可怕的寂静深渊。 “它不喜欢声音……任何声音,都是它的食物。尖叫、哭喊、甚至轻微的呼吸……都会把它引来……” “最可怕的是……当你发现世界开始变得安静,声音一点点消失的时候……” “……它就已经,离你很近很近了。”
烛光下,众人脸色发白。连最沉稳的陈默和最淡泊的陆晚柠,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绝对的、被吞噬的寂静。这种恐怖,无声无息,却足以逼疯任何人。 赖馨得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漏出一点声响。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雨声,和慕梦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而这哭泣声,在此刻听起来,竟显得如此刺耳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