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将息未息，挣扎着重新站稳，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方优灵苍白的面颊。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角，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姿态。周遭因慕梦的故事而陷入的死寂，似乎格外契合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孤独不安的气息。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心底。

“我……”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我的故事，叫《褪色人》。”

这几个字被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方式说出来，却让听到的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它不是一个突然扑上来吃掉你的东西……”方优灵的声音飘忽，“它……很慢。慢到你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到来。它偷走的，不是声音，不是记忆，不是生命……而是……‘存在’本身。”

她抬起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扫过烛光下的众人，却又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别的什么。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临河的、灰蒙蒙的老城里。城里有一条很老的街，叫‘影步街’。街的两旁是些歪歪扭扭的老房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颜色。街上总是没什么人，即使有，也大多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是怕被什么记住一样。” “街的尽头，有一家更老的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泛黄的旧笔记本、过了期的糖果，还有那种需要用纸卷起来称重的散装茶叶。守店的，是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婆婆。我们都叫她‘守婆’。她总是坐在柜台后面一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眯着眼睛，好像永远在打盹，又好像什么都看得见。” “她的杂货铺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卖。” “那是一种小小的、用某种淡黄色的草纸折成的‘人形’。大概只有手指那么长，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标记，就那么简陋地叠着，放在一个敞口的旧陶罐里，摆在柜台最不显眼的角落。一毛钱可以买一个。” “大人们严禁我们靠近那家店，更不准我们去买那种小纸人。他们说，那是‘褪色符’，是给那些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太多痕迹、想要‘轻松’一点的人准备的。”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拦不住的。越是神秘，越是禁止，就越想去探个究竟。” “有一天，和我同住一个大院的玩伴，小蕾——她父母吵架吵得很凶，整天摔东西，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她偷偷攒了一毛钱，拉着我，溜进了守婆的店里。” “店里光线很暗，有一股陈年的灰尘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守婆果然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小蕾很紧张，手指发抖地把那一毛钱放在柜台上，然后飞快地从那个陶罐里捏了一个小纸人出来，拽着我就跑。” “跑出很远，我们才停下来喘气。小蕾摊开手心，那个小小的、粗糙的纸人躺在她汗湿的手里。” “她问我：‘优灵，你说，这个真的有用吗？用了它，我爸妈是不是就不会老是注意到我，不会一吵架就把我扯过去评理了？’” “我那时候也不懂，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纸人。” “小蕾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听来的模糊说法，对着那个纸人，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让我……轻松一点吧。’” “然后，她松开了手。那纸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阵刚好吹过的风，把它卷了起来，打着旋儿，吹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不见了。”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俩对视一眼，都有些失望，又有些莫名的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个恶作剧。那天下午，我们照常一起跳了皮筋。”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先是早上排队做课间操的时候，体育委员点名，点到她名字时，停顿了一下，挠了挠头，好像……有点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人，但还是点过去了。” “然后是她交上去的作业本，发回来的时候，封面上她的名字，有一个字墨迹变得极淡，好像被水晕过，又像是写上去很久褪了色。” “和她玩‘跳房子’，她画在地上的格子线，总是比我们的先模糊掉。” “这些小事，一开始谁都没在意，包括小蕾自己。她甚至有点高兴，因为她的父母好像真的很少吵着吵着就把她拽过去了，他们更多是当她不存在。” “直到那一次……年级大扫除。” “我们班负责打扫图书馆后面的旧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课桌椅，灰尘积得老厚。搬动一张很沉的旧桌子时，一不小心，桌子腿砸到了小蕾的脚趾，当时就淤血了，肿得很高。” “她疼得当时就哭了出来，声音很大。在场的同学和老师都围了过去。老师很着急，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可是……到了医务室，校医给她检查、上药、包扎……一切处理完之后，老师让校医开个单子记录一下意外受伤的情况。” “校医拿着笔，看着小蕾，愣了一下，问老师：‘这个学生……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老师也愣住了，脱口而出：‘她是我们班的啊，她叫……叫……’” “老师的嘴巴张着，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困惑和茫然的表情，好像大脑突然空白了一片。” “当时我也在医务室，我急得大喊：‘她叫孙小蕾！她是我们的同学啊！’” “校医和老师都转头看我，他们的眼神……很奇怪。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无法确认’的空白。老师甚至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里的点名册，手指在上面滑动，却好像找不到那个名字了。” “小蕾坐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得干干净净。她眼睛里的光，好像也随着那个被遗忘的名字，一起黯淡了下去。” “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那不是慕梦故事里那种吞噬声音的寂静，而是一种……被世界‘擦除’的冰冷。” “从那天起，‘褪色’的速度……好像加快了。” “她的照片，在班级合影里，轮廓会慢慢变得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她坐在教室里，明明没有换座位，但会有新来的代课老师反复确认那个位置是不是真的坐了一个人。” “她说话，人们还是会听到，但转过头，可能就忘了刚才是谁在说话。” “她存在，又好像不存在。像一个阳光下的淡影，你看得到，却无法聚焦，也无法记住。” “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瘦，好像她本身的‘重量’也在减轻。她总是下意识地贴着墙根走路，好像那样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稍微深一点点的痕迹。” “我拼命地想抓住她。我每天大声地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把她的名字写满整个本子，塞进她的手里。我拉着她，去跟每一个我认识的人说：‘这是孙小蕾！她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记住她！’” “没用的。就像把水泼进沙地里，瞬间就消失了。人们会笑着点头，说‘哦，小蕾啊’，但转过头，他们的眼神就会变得空洞，仿佛刚才只是配合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游戏。” “甚至……连我对她的记忆，都开始变得吃力。我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清晰地想起她的脸，想起我们一起跳皮筋的具体样子。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也开始……褪色了。” “我知道，那个纸人的‘效果’，还在持续。它没有终点。” “最后那段时间，她已经几乎不去学校了。我去她家找她。她父母给我开门，他们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客气的微笑，问我：‘小朋友，你找谁？’” “我说我找小蕾。他们脸上的困惑无比真实：‘小蕾？哪个小蕾？我们家没有叫小蕾的孩子啊。’” “我冲进她的房间。房间还在，里面的布置也没大变，但书桌上没有了她的课本，床头没有了她的布娃娃，空气里没有了她的气息。好像这个房间已经空置了很久。” “她缩在床的最角落里，抱着膝盖，整个人淡得像一个快要消失的幽灵。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一片绝望的死寂。” “她轻声说：‘优灵，你……还能看见我，对吗？’” “我哭着点头，想去拉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凉，而且……有一种奇怪的‘透明感’，我好像能隐约看到她背后的墙壁纹路。” “‘没用的。’她摇了摇头，‘守婆说过……用了‘褪色符’，就停不下来了。直到……’” “她没能说完。她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很自然地放在桌上，笑着对我说：‘小朋友，吃水果呀。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干什么呀？’” “她完全看不见……就坐在床上的、她的女儿。” “我再去看小蕾时，她已经……几乎完全透明了。像一层极淡的玻璃纸，勉强维持着一个人的轮廓。我必须要非常专注，才能看到她。” “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优灵……别忘了我……’” “然后，就像水汽蒸发一样，就在我的注视下，她……彻底消失了。” “床上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压痕，没有温度。” “我疯了一样在她家里喊她的名字，她父母用看奇怪小孩的眼神看着我，客气地把我请出了家门。” “我跑去影步街，跑到那家杂货铺。守婆依然坐在那把竹椅上，眯着眼。” “我哭着问她：‘婆婆！那个纸人！怎么才能停下来？怎么才能把她找回来？’” “守婆慢慢睁开眼，她的眼睛很浑浊，却好像能看到很多东西。她看了我很久，慢慢地摇了摇头。” “‘褪色了……就回不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磨损的旧磁带，‘那东西……交换的是‘存在’本身。一点一点，还给这片天地了。名字，记忆，痕迹，联系……都没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我几乎是在尖叫。” “守婆又眯上了眼，像是倦极了，喃喃低语：‘有些人……觉得活着太累，痕迹太多，牵绊太沉……想要轻松一点……那就……轻松到……无吧……’” “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蕾。甚至，除了我，好像再也没有人记得有过孙小蕾这个人。她的学籍消失了，户口簿上没有了她的名字，她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干净得可怕。” “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记得。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褪色’的过程，她最后那双绝望的眼睛……” 方优灵的声音到这里，带上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法释怀的沉重。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微微发抖。 “那家杂货铺后来也关了门，守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我知道，‘褪色符’……或者类似的东西，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流传。” “它很安静，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人，甚至不会让你感到直接的痛苦。” “它只是……慢慢地、不可逆转地……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当你发现有人开始偶尔叫错你的名字……” “当你的照片看起来总是没有别人的清晰……” “当你觉得好像很容易就被忽略，好像站在人群里也像隔着玻璃……” “当你需要越来越用力地，才能让别人‘看见’你……” “就要……非常小心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和一种近乎预警的悲哀。 “因为那可能……不是错觉。” “可能……‘它’已经开始了。” “等你真正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往往已经……” 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但那种未尽之意，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