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将赖馨得慵懒的坐姿投在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有些扭曲的影子。她似乎对方优灵的《褪色人》和余临秋的《蚀忆窑》都感到一种深层的疲惫,那种针对存在本身的无形侵蚀,显然比张牙舞爪的怪物更让她觉得棘手。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是出于困倦,更像是一种对沉重话题的本能回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深地陷进沙发里,声音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直接,却微妙地绷紧了一丝警惕。
“蚀空记忆……听着就累得慌。”她嘟囔了一句,揉了揉眼角,“还不如来个痛快点的。”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脑子里翻找,然后才不太情愿地开口。
“我的故事,没那么弯弯绕绕。就叫它……《滞痕》吧。”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黏腻感,仿佛本身就带着重量和阻力。
“我家以前住的那种老式单元楼,隔音很差。楼上楼下有点什么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大概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家楼下来了新邻居。” “一开始也没人在意。直到晚上……” “总能听到一种声音。” “不是吵架,不是电视声,也不是走路声。” “是……一种摩擦的声音。嘶啦——嘶啦——非常慢,非常有规律。像是……有人在很慢很慢地拖着什么重物,在地板上来回地磨蹭。” “声音不大,但特别顽固,每天晚上准时响起,断断续续,能持续好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停。” “听得人头皮发麻。不是害怕,是那种……莫名的烦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又无处发泄。” “我妈受不了了,下楼去敲过门。开门的是个很瘦弱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有点躲闪。她连连道歉,说不好意思,家里孩子……有点调皮,以后会注意。” “然而晚上,那声音依旧。” “后来才知道,那家有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似乎有点……自闭?或者说,有某种严重的心理障碍。他不说话,不跟人交流,每天就待在房间里,重复做一件事——” “——用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边缘都磨圆了的碎砖头,在地板上摩擦。来回地,不知疲倦地摩擦。” “那嘶啦——嘶啦——的声音,就是他弄出来的。” “邻居们知道了原因,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毕竟,孩子那样,也挺可怜。大家只能忍着。” “但那声音……听久了,真的会出问题。” “我发现我那段时间,脾气变得特别暴躁。一点小事就能点着。作业写得越来越慢,好像思路也被那种摩擦感堵住了,笔尖在纸上划拉,都感觉异常涩滞。” “我爸下班回来,坐在沙发上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说单位里事情推进得像蜗牛爬,处处碰壁,浑身不得劲。” “就连我妈养在阳台上的几盆花,都莫名其妙地蔫了,叶子发黄打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整个家的气氛,都变得沉甸甸的,像是梅雨天永远晾不干的衣服,糊在人身上。”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楼洞门口围了不少人,还有警察和救护车。” “那个小男孩……死了。” “不是意外,也不是他杀。就是很突然地,就在他房间里,停止了呼吸。医生来的時候,說初步檢查沒發現明顯原因,就像……就像生命自然而然地‘停滞’了。” “警察例行公事地进屋调查。当推开那间儿童房的门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房间的水泥地板上,以小男孩常年坐着的地方为中心,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摩擦痕迹!” “那些痕迹深深刻进水泥地里,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但又隐约透着某种诡异规律的网络。就像某种无法解读的、充满了执念和压抑的符文!” “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盯着那些痕迹看久了,会莫名产生一种……凝滞感。好像思维变慢了,心跳变沉了,连空气都不流动了。” “警察很快排除了他杀,案子不了了之。那家人没多久也搬走了,带着无尽的悲伤和那满地无法解释的刻痕。” “楼里似乎恢复了平静。那恼人的摩擦声终于消失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间房子空了很久,一直租不出去。偶尔有来看房的人,一走进那个房间,就会立刻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和压抑,马上摇头离开。” “而且,我们这栋楼,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变化。” “首先是各种‘运行’都变得不太顺畅。电梯坏掉的频率明显增高,不是卡住就是发出那种类似‘嘶啦’声的怪响;水管子流出的水总是有气无力;楼道里的声控灯反应越来越迟钝,往往要跺好几次脚才亮,而且光线昏暗……” “然后是住在这里的人。大家好像都变得有点……懒洋洋的,提不起劲。以前还会约着一起买菜遛弯的邻居,现在碰面都只是点点头,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很多事情都拖着办,计划总是延期。整个楼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怠惰’和‘停滞’的气息。” “我家也是。我爸错过了好几次升迁的机会,不是他没能力,总是临门一脚出各种小岔子;我妈做的生意也总是差那么一点火候;我的成绩不上不下,怎么努力好像都冲不破一个无形的天花板。” “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默默地、持续地给我们的生活施加阻力,让一切都‘快’不起来,让所有事情都蒙上了一层‘滞涩’的阴影。” “后来,我家楼里一个信风水的老人私下说,问题可能就出在楼下那个房间,出在那满地的‘滞痕’上。” “老人说,那孩子日复一日的摩擦,那种发自心底的、无法宣泄的执念和压抑,已经不仅仅是在摩擦地板了。那种强烈的负面情绪,混合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以一种极其缓慢而顽固的方式,‘刻’进了那间屋子的‘根基’里。”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传统的煞气。它更像一种……‘惯性’,一种强大的、倾向于‘停滞’和‘阻塞’的负面能量场。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影响着这栋楼里的一切——物,和人。” “它不杀人,不吓人,它只是……让一切都‘慢下来’,‘沉下去’,‘打不开’,‘解不了’。” “就像一块投入清水里的墨锭,缓慢却执拗地扩散,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一种灰暗、粘稠的调子。” “最后,我家也搬走了。离开那栋楼之后,那种无形的束缚感确实慢慢消失了,生活似乎重新变得‘顺畅’起来。” “但我偶尔还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布满刻痕的房间里,怎么走都走不快,想喊也喊不出声,胸口像压着块石头……” 赖馨得讲完了,她长长地、带着一丝倦意地吐了口气,仿佛只是复述这个故事,都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所以,比起那些直接要命的东西,我反而更膈应这种。”她撇撇嘴,带着她标志性的直接,“死不了人,但恶心人。像鞋底黏了口香糖,甩不掉,还一直拖着你的后腿。” “如果你们以后,感觉到某个地方、某个人,或者某段关系,总是让你觉得异常‘滞涩’,事事不顺,整个人都变得沉重怠惰,提不起精神……” “别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或者累了。” “也许,有什么东西,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摩擦’着。” “留下那些看不见的‘滞痕’。” “一点一点地……” “……拖慢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