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下意识地或直接地,都投向了那个始终安静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苏洛。她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像一座冰雕,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即使是在最骇人的情节时,她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偶尔,那双过于清澈却冰冷的眼睛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审视或分析的光芒,旋即恢复古井无波。
感受到众人的注视,她缓缓抬起眼。她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感。烛光在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精致的偶人。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惊魂未定的脸,像是在观察实验样本的反应。片刻的沉默被她拉得格外漫长,加剧了空气中的紧张。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平淡,没有起伏,像冰泉滴落在石头上,每个字都带着凉意。
“我讲的这个,叫《皮相衣》。”她的语调没有任何渲染,纯粹是陈述,“它不涉及空间悖论,也不玩弄记忆情感。它更…直接。它觊觎的,是你存在的物理边界,是你最理所当然的拥有——你的皮肤。”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最精准的词汇。
“它的恐怖,不在于外来的剥夺,而在于…内在的、自愿的让渡。以及让渡之后,那无法逆转的、缓慢的…替代。”
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读取一段冰冷的数据记录。
顾妍一直觉得自己很普通,普通到近乎透明。扔进人海瞬间消失的那种。她有一份枯燥的文职工作,住在城市边缘一栋老旧公寓楼里,生活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她最大的困扰,是皮肤。不是病变,只是状态不好。常年对着电脑屏幕,熬夜,吃外卖,压力大,让她的皮肤粗糙、暗沉、偶尔冒痘,看起来总是一种疲惫的灰黄色。她试过很多护肤品,收效甚微。这种微不足道的烦恼,日积月累,却也成了心头一根细小的刺,不致命,但时时戳着那点可怜的自尊。
改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六下午。她在家进行一场毫无效果的“断舍离”,在旧衣柜最深处,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没有标记的硬纸盒。盒子里没有她预想的旧照片或信件,只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衣服”?
那东西的手感非常奇特。极致的柔软、冰凉、滑腻,像某种顶级奢华的丝绸,但又比丝绸更…有生命感?它是一种非常浅的、近乎半透明的肉粉色,薄如蝉翼,对着光看,似乎能看到底下细微的、如同皮肤纹理般的脉络。它没有扣子,没有缝线,整体浑然天成,抖开来看,像一件非常宽松的、带兜帽的连体长袍。
盒子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一种极细的、娟秀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皮相衣》,予不甘黯淡者。清水濯之,身心奉之,可得暂新。”
落款是一个模糊的、无法辨认的墨点。
顾妍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像某种恶作剧,或者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古老美容偏方?但那种奇异的材质,以及“可得暂新”四个字,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内心最隐秘的渴望。她太想摆脱这张令人沮丧的皮囊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鬼使神差地,她按照指示做了。她用干净的清水轻轻冲洗了这件“皮相衣”,它遇水后似乎变得更加柔软透明,几乎像一层流动的凝胶。然后,她怀着一种混合了荒谬、期待和轻微恐惧的心情,脱掉所有衣物,小心翼翼地、像穿一件真丝浴袍一样,将它套在了自己身上。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那东西贴上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令人战栗的冰凉,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冰凉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贴合感。它仿佛自有生命般,自动调整着,完美地贴合了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甚至每一处细微的起伏。脖颈、手腕、脚踝处严丝合缝,仿佛它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走到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还是她的五官,她的轮廓。但皮肤…皮肤状态好得惊人!如同最高级的修图软件拉满了磨皮和柔光效果!所有粗糙、暗沉、痘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莹润、细腻、散发着健康光泽的完美肤质,通透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连黑眼圈和毛孔都看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像是刚刚做完天价护理,又像是自带了一层完美的滤镜。
顾妍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触感滑腻冰凉,是通过那层“皮相衣”传来的、属于它自身的奇异触感,而非她熟悉的自己的皮肤。但这种视觉上的改变是震撼性的。她从未如此…“完美”过。
那种长期被普通外貌压抑的自信和虚荣,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燃烧起来。她迷恋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件衣服本身的诡异。
几个小时后,她开始感到一丝轻微的不适。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存在感”。那层“皮相衣”似乎变得更紧了一些,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更像是…第二层皮肤,并且这层皮肤正在缓慢地、持续地释放着一种极细微的吸力,贴合着她原本的皮肤。同时,一种淡淡的、类似于雨后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带着腥气的奇异香味,从“衣料”上散发出来。
按照纸条上“暂新”的说法,以及内心隐隐升起的不安,她尝试脱下它。
然而,她惊恐地发现,脱不下来了。
那件“皮相衣”仿佛已经和她自己的皮肤生长在了一起,无论她如何用力拉扯,它都纹丝不动,并且拉扯带来的是一种仿佛在撕扯自己真实皮肤的剧烈疼痛。它不再是衣服,而成了一层撕不掉、剥不下的…完美外壳。
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冲进浴室,试图用热水浸泡,用肥皂搓洗,甚至用指甲去抠边缘,但全都无济于事。那层物质坚韧得超乎想象,并且与她的皮肤之间没有任何缝隙。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的时候,那种紧绷感和吸力忽然开始减退。几分钟后,它又恢复了刚穿上时那种只是紧密贴合的状态。同时,那层完美的“光泽”和“通透感”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镜子里的人,皮肤状态慢慢回落,虽然仍比她原本要好一些,但已远不如最初那样惊艳夺目。
仿佛…能量用尽了?或者,需要再次“濯洗”和“奉养”?
顾妍看着镜中重新变得有些普通的自己,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更深的渴望攥住了她。她想要那种完美回来。比起脱不下的恐惧,她更害怕失去刚刚得到的那片刻惊艳。
她想起了纸条上的后半句——“清水濯之,身心奉之”。
她犹豫着,再次用清水冲洗身体。水流滑过,那层“皮相衣”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再次变得冰凉。然后,她集中精神,心里默想着“想要变美”、“想要完美皮肤”的强烈愿望。
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那层外壳又一次开始收紧,释放微弱的吸力,散逸出奇异香味,而镜中的她,皮肤再次变得完美无瑕,甚至比第一次更加惊艳,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如同玉器般的光泽。
她明白了。“清水濯之”是启动,“身心奉之”是维持它“活性”和“效果”的代价。而它无法脱下,至少暂时无法脱下。
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诱惑同时捆绑了她。她拥有了随时可以变“完美”的能力,代价是身上永远附着着一层未知的、有生命的“外壳”,并且需要不断地用“意愿”去奉养它。
她选择了妥协。或者说,欲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最初几天,她沉迷于此。每次清洗后,都能获得几个小时至半天的“完美皮相”。她开始愿意出门,愿意和人交流,甚至第一次收到了来自异性的惊艳目光。她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繁荣里,刻意忽略着那层“皮相衣”越来越紧的贴合感,以及那奇异香味变得越发浓郁的事实。
直到第一次“喂养”的需求出现。
那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忽然,她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不是来自胃部,而是来自皮肤,来自那层“皮相衣”!同时,一种细微的、仿佛无数小针轻刺的麻痒感开始蔓延全身。镜子里,她完美的肤质正在快速变得暗淡,那层“外壳”似乎因为能量不足而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甚至边缘处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卷翘?
她惊慌失措,立刻躲进洗手间。用水冲洗毫无效果,那种“饥饿感”和麻痒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她靠着冰冷的瓷砖,脑子里一片混乱。
“身心奉之”…“奉”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入脑海。她看着洗手台上别人落下的一瓶昂贵的精华液小样,鬼使神差地,她拧开它,不是涂在自己脸上,而是心里带着一种强烈的“给它!给它!”的意愿,几乎是将那液体“想”着奉献给那层躁动不安的“皮相衣”。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她的“奉献”意愿达到顶峰时,那层“皮相衣”似乎微微发热,那瓶精华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少许,仿佛被吸收了进去!同时,那强烈的饥饿感和麻痒感如潮水般退去,镜中的完美肤质瞬间恢复,甚至更加莹润动人!
它…它以护肤品为食?不,不仅仅是。它是以“对皮相的珍视和奉献”为食!以那些蕴含着“美”的意念和物质为食!
顾妍看着镜中再次完美却也更显诡异的自己,一股寒意终于穿透了虚荣,直抵心脏。
这只是一个开始。它要的,会越来越多。
最初的“喂养”带来的安心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顾妍意识到,她豢养的不是一件衣服,而一个附着在她体表、拥有某种诡异食欲的共生体。它的需求,远不止一点点护肤品。
“喂养”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开始几天一次,到后来每天都需要,甚至一天数次。所需的“祭品”也不再局限于昂贵的精华或面霜。它开始挑剔,渴望更“浓烈”、更“纯粹”的与“皮相”相关的东西。
一次,顾妍路过一家高级皮革店,橱窗里展示着光洁柔软的小羊皮包。那层“皮相衣”突然变得滚烫,传来一阵剧烈而贪婪的悸动,强烈的饥饿感和针刺般的麻痒瞬间袭来,几乎让她当街瘫软。她踉跄着冲进店里,鬼使神差地,趁着店员不注意,用手近乎痴迷地抚摸着一件展品,心里疯狂地想着“给你!这个给你!”。
那件昂贵的皮包接触到的部位,光泽似乎黯淡了一瞬。而“皮相衣”的躁动立刻平息了下去,反馈回一种短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她自身的皮肤也因此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完美光泽。
它开始能“吸收”其他动物皮革的“精华”?
顾妍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慌。但她无法抗拒。每次“饥饿感”来袭,都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钻爬,伴随着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匮乏感,逼得人发疯。只有满足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以及那虚假的、令人沉迷的完美皮相。
她的生活变得扭曲。她疯狂购买各种昂贵的护肤品、动物皮毛制品,甚至偷偷收集羽毛、蚕丝……一切可能与“皮”和“美”沾边的东西,用来“喂养”它。她的积蓄迅速消耗,行为也变得鬼祟怪异。那层“皮相衣”与她的本体皮肤贴合得越来越紧密,界限越来越模糊。它散发的奇异香味变得浓烈而持久,仿佛已经渗透进了她的血肉。
更可怕的变化开始出现。
有时在深夜,她会感觉那层“外壳”在自行微微蠕动,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在…缓慢地编织、调整着什么。偶尔,在极度安静的时候,她似乎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从自己全身的皮肤表面传来。
镜子里的她,虽然完美无瑕,却也越来越不像“她”了。那张脸,美丽得毫无生气,像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具,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恐和疲惫。笑容变得僵硬,表情幅度变小,仿佛那层“皮相衣”正在逐渐固化她的面部肌肉,将她塑造成它理想中的、固定的“完美”模样。
她试图寻找解决方法。她不敢去医院,只能偷偷查阅各种偏僻诡异的资料、论坛。在一个被遗忘的神秘学角落,她找到一些零星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记载。
“皮相妖”、“画皮魔”、“蜕”…各种称呼,指向一种类似的存在:非人非鬼,乃执念与秽气所生,寄于皮囊,嗜美而贪。初以虚荣为饵,诱人自缚,继而食其珍视之物,最终…食其本身皮相,取而代之,得人身而惑众生。
记载模糊不清,但“食其本身皮相”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顾妍的心脏。
它最终的目标,是她自己的皮肤!它现在所做的一切,喂养、融合…都是在为最终彻底取代她做准备!
她回想起那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那不就是…咀嚼和吞噬的声音吗?它在缓慢地蚕食她本身的皮肤!
极致的恐惧让她爆发出一股力量。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把它弄下来!
她找来了剪刀、刀片、酒精、甚至强效的脱脂溶剂。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看着镜中那张完美却恐怖的脸,眼中充满了决绝。
她先用酒精和溶剂,大量地涂抹全身,希望能破坏它的结构。但那些液体仿佛被它贪婪地吸收了进去,除了让它散发出的异香更加浓郁,没有任何作用。它甚至传递回一丝…“愉悦”?
顾妍颤抖着,拿起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冰凉的刀片抵在她的小臂上,那里,“皮相衣”和她的皮肤几乎已经看不出分别。她咬紧牙关,心一横,用力划了下去!
预想中的皮开肉绽没有发生。刀尖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其坚韧光滑的阻力,像在切割高强度的橡胶或某种生物皮革。她用尽了全力,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而那白痕几乎瞬间就消失了。
同时,一股剧痛从切割点爆发开来!那不是刀割的痛,而是仿佛她自己的神经被直接撕扯、灼烧的痛!那层“皮相衣”已经和她的神经末梢紧密相连了!
它似乎被激怒了。原本平静的“外壳”瞬间收紧,巨大的压力勒得她几乎窒息,强烈的饥饿感和针刺麻痒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每一寸感知!镜子里,她完美的脸开始扭曲,那层“完美”的皮相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蠕动,想要破体而出!
“呃啊啊啊——!”顾妍发出凄厉的惨叫,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蜷缩成一团,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但无论她怎么抓,都无法缓解那源自皮下的恐怖折磨。那层“皮相衣”仿佛活了过来,成了一个紧紧包裹着她、正在惩罚她反抗意图的活体囚笼。
折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慢慢平息。
顾妍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那里,浑身冷汗(或者说,是那层“衣”模拟出的冷汗?),眼神空洞,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她明白了,物理手段无法摆脱它。反抗只会招致更痛苦的惩罚。
它已经完全控制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顾妍彻底放弃了抵抗。她变成了“皮相衣”的奴隶,行尸走肉般地满足着它越来越怪异、越来越贪婪的需求。它开始对“活物”的皮相表现出兴趣。一次,朋友带来的宠物猫蹭了蹭她的腿,“皮相衣”瞬间传来的灼热和贪婪让她几乎失控地想去抓住那只猫。她只能惊恐地躲开。
它的食欲指向了更可怕的方向。
而顾妍本身的皮肤,在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沙沙”声下,感觉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迟钝…仿佛正在慢慢失去活力,慢慢被“消化”、被替代。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完美到令人窒息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那已经不是她了。
那会是谁?
顾妍已经不再试图区分“皮相衣”的感知和自己的感知了。那层外壳不再是附着物,它就是她,或者说,她正在逐步变成它。她的皮肤感觉日益麻木,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温暖的蜡,唯有在“喂养”时,当那贪婪的吸力传来,才能感受到一种诡异的、被填满的“满足感”,但那满足感属于谁,她已经分不清了。
那“沙沙”的细微声响,如今在她听来不再恐怖,反而变成了一种白噪音,一种标志着她正在被“重塑”的背景音。她的思维也变得迟缓、黏着,大部分时间空茫一片,只剩下对“皮相”相关事物本能的、强烈的关注。她可以对着镜子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痴迷地凝视着那张完美无瑕却毫无生气的脸,手指一遍遍划过冰冷滑腻的“皮肤”,心里涌起一种扭曲的爱恋。
它开始渴望更“新鲜”、更“生动”的给养。
一次,公寓楼下有小孩玩耍摔倒,膝盖擦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珠。顾妍恰好路过。那一刻,她体内的“它”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撕裂她灵魂的饥渴和狂躁!那是一种对生命活力、对新鲜皮肉最原始、最野蛮的欲望!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一点点猩红,呼吸骤然急促,喉咙里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嗬嗬的响声。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去…攫取!
小孩被她的样子吓哭了,家长赶紧抱起孩子,警惕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眼神直勾勾的奇怪女人。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像冷水一样泼在顾妍脸上,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冲回公寓,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全身冷汗(或许是那层“衣”模拟出的冷汗?),剧烈地喘息,心中后怕与那未被满足的、焚心蚀骨的饥渴交织,折磨得她几乎发疯。
那次之后,“它”的欲望彻底脱缰。护肤品、皮革制品再也无法满足,甚至无法平息最基本的躁动。它需要活性的、带着生命力量的“皮相”精华。顾妍感觉自己像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着。
她开始深夜在街上游荡,像幽灵一样。她会偷偷靠近流浪猫狗,但动物敏锐的直觉让它们早早逃开。她尝试过从生肉店偷拿一小块带皮的肉,但那死物似乎无法满足“它”,“它”要的是活性的、刚刚剥离的…
一个雨夜,她看到一个醉汉倒在巷子里,额头磕破了,血流满面。黑暗中,顾妍的眼睛像野兽一样发出微光。那甜腥的气味几乎让她失控。她一步步靠近,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处伤口…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醉汉含糊地呻吟了一声,动了一下。
顾妍像被电击一样缩回手,惊恐万状地逃走了。道德的底线和求生的本能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与“它”融合的程度太深了,这挣扎微乎其微。
她知道,自己快完了。要么被这无尽的饥渴逼疯,要么彻底堕落,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她甚至开始出现幻觉,感觉自己本身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底下那层“皮相衣”的脉络清晰可见,如同一个等待破茧而出的怪物。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让她想到了最初的那个盒子,和那张纸条。或许…根源在那里?
她发疯似的在家里翻找,终于从垃圾堆里找出了那个被丢弃的硬纸盒。她仔细地、一寸寸地检查,甚至撕开了夹层。终于,在盒底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她发现了一行更小的、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字迹,同样是那种娟秀的笔迹:
“欲脱之,需寻一‘不甘黯淡者’,自愿承接。然衣已成活,恐难离血肉矣。”
找到替代者?自愿承接?
顾妍眼中燃起一丝绝望的希望之火。但立刻又熄灭了。谁会自愿承接这种恐怖的东西?而且,“衣已成活,恐难离血肉矣”…这句话像最终的判决。它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恐怕就算找到替代者,也无法完整剥离了?
就在这时,那强烈的、针对活性的饥渴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同时,她感到后背肩胛骨处的皮肤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
她惨叫着扑到穿衣镜前,奋力扭过头。
透过她已经变得有些半透明的本身皮肤,她看到,那层“皮相衣”正在下面剧烈地蠕动,并且…正在向上“生长”!它生长出了无数极细的、肉粉色的、如同丝线或触须般的东西,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血肉之中,正在向着她的内脏、骨骼钻探!它不再满足于皮肤,它要彻底吞噬、替换掉整个“她”!
那“沙沙”声变得清晰而响亮,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属于它的生命活力!
“不——!!!”顾妍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疯狂地抓挠着后背,但无济于事。那东西已经开始了最后的蜕变和吞噬!
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脸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下面,真正的肌肉和骨骼在蠕动,被强行改造。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神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痛苦,然后,那眼神也开始慢慢凝固、黯淡,被一种空洞的、非人的“完美”光泽所取代。
她的惨叫渐渐变成了嗬嗬的气流声,声带似乎也被侵蚀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以各种诡异的角度扭曲,仿佛提线木偶。
最后,一切动静慢慢停止。
镜子里的人,缓缓地、僵硬地站直了身体。
她(它?)抬起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新奇的意味,抚摸着自己光滑如玉、毫无瑕疵的脸颊。那双眼睛,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情感,变得冰冷、剔透,像两颗完美的玻璃珠子,倒映着浴室昏黄的灯光。
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出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完美无缺的微笑。
它适应了一下这具新的“衣服”,动作还有些不协调,但很快变得流畅自然。
它看了看地上那个被撕烂的硬纸盒,以及镜中这具完美皮囊眼角残留的一滴尚未干涸的、属于原主的绝望泪水。
它微微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它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抹去了那滴泪。
动作优雅,精准,毫无波澜。
它转身,推开浴室门,向外走去。步伐轻盈,悄无声息。
它需要去寻找新的…“养分”。以及,或许,某个新的、“不甘黯淡”的同伴。
浴室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和空气中那股浓郁不散的、雨后泥土与青草混合的…奇异香气。
苏洛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她讲述的整个过程都保持着那种冰冷的、超然的语调,仿佛在口述一份无关紧要的实验报告,甚至在最血腥、最扭曲的细节处,都没有丝毫动容。
这种极致的冷静与故事本身血肉交融的恐怖形成了骇人的反差。她不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更像是在…客观描述一个她亲眼所见,甚至亲身了解的过程。
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苍白惊骇的脸。许多人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害怕自己的皮肤也会突然变得陌生,会自行蠕动起来。空气中似乎真的弥漫开一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奇异香气,让人头皮发麻。
苏洛抬起那双冰冷的眼睛,淡淡地扫过全场,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所以,最好别轻易羡慕那些完美得不真实的人。你怎么知道,那层皮囊之下,还是不是原本的那个‘人’。或者,那件‘衣服’,是否正在寻找下一个…‘自愿’的穿着者。”
她说完,便重新陷入了沉默,微微后靠,身体重新被角落的阴影吞没了一半,仿佛刚才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叙述消耗了她仅有的、极少的社会能量。
别墅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浓稠得化不开。下一个,该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