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冯颖姨懵懵地跪下了，头磕得结结实实，咚咚作响！
我也跟着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回去时爸爸背着我，舅姥姥还沉浸在激动中，不停地问我各种细节。
冯颖姨静静听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舅妈，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黄鼠狼穿上人的衣服，扭着腰问路人：‘你看我像啥？’路人吓得大叫：‘黄皮子成精了！’那黄鼠狼一下子就变小了，再也不会说人话。路人回家就生了大病，从此干啥啥不成，运气也变差了。”
“对对对，这事儿我也有印象！”
爸爸后知后觉地插话，“还有蛇呢！要先成蟒，再成蛟，蛟龙最后在雨天渡劫，看到的人得喊：‘龙啊，是龙！’这蛇就算成功了，是吧舅妈？”
“嗯，这就叫讨口封。”
舅姥姥总结道，“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灵物要想成事，都得找人讨个封正。有的急于求成，刚学会说人话就出来讨封，样子都没变，脾气还大，要是没讨到就会报复。栩栩看到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说明已经修成大气候了，这个封正就特别重要。封好了，栩栩也能沾大光；要是没封好，那就……”
我心头一紧：“会怎么样？”
——会被吃掉吗？
“不说晦气话！”
舅姥姥笑着拍拍我胳膊，“栩栩有福气，这可是帮了人家大忙啦！”
我这才明白，胡姑姑说的“帮”，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句话的事啊！
现在想想真后怕，她一开始问我“是什么”，后来又问“像什么”……要是我自然课学得好点儿，能认出她裙摆下尾巴的品种，没准就……
天呐，真是老天保佑！
现在回想起来，后背还一阵阵发麻！
“方老板，你这小闺女可把胡家奶奶哄高兴啦，还让栩栩叫她姑姑，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顺的！”舅姥姥越说越高兴，仿佛我的病已经好了似的。
爸爸听了很受用，转头问我：“栩栩，你为什么说她长得像你三姑？真那么像吗？”
“嗯，”我点点头，“特别像。”
当时脑子一片混乱，吓得快傻了，胡姑姑那不怒自威的样子，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三姑。
“栩栩的三姑肯定人特别好吧，”舅姥姥接话，“不然胡奶奶不会这么高兴。”
“这个嘛……”爸爸犹豫了一下，“我姐人品没得说，就是嘴不好，脾气上来谁都骂。幸亏栩栩没提这茬，不然这事儿……”
“三姑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人。”我小声嘟囔，“爸，胡姑姑说三姑以后会有大造化的。”
在那个情境下，我完全忘了三姑的缺点，只记得她舍身救我的事。而且三姑对我从来都和蔼，我一直很敬爱她。
“好啊，好！”舅姥姥一挥手，“方老板，你这小女儿心善，有贵人相助，大吉大利！既然胡姑奶奶都发话了，你们也别等我家那口子了。说实话，我听你说看了十几个先生，心里也直打鼓，别让我家老头子也折进去。明儿一早，你们就动身去找那个裴万通吧！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爸爸点头同意，查了查地图，准备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明天开车带我去找裴万通。
舅姥姥张罗完也回房睡了，冯颖姨却磨蹭着没走，犹豫了一会儿问我：“栩栩，我妈她……没再留下什么话？”
“没，”我老实回答，“她就说有贵人会帮我。”
哎呀！她强调了“贵人”！是“人”呀！
我拍了拍脑门，奶奶这是在提醒我啊！差点坏事，我反应太慢了！
“喔……”冯姨眼神黯淡了些，苦涩地笑笑，“我妈真是，刚走时我还梦到她，对着我笑，后来就再没影了。我还想着，要是哪做得不对，她能托梦告诉我……”
她默默转身，擦了擦眼角：“她都来表舅家院里了，也不让我看一眼……她不想我，我可想她了。不管多大的人，有个妈才叫家啊。老妈没了，回家喊一声，也没人应了……”
“冯姨！”我撑着炕边站起来，“奶奶挺好的！她穿的就是那件黑底兰花的袄子，她说她很想你，但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惦记。她现在过得很好，你送的东西她都收到了，很满意，你别担心！”
“真的？”冯姨含泪回头，脸上多了几分欣喜。
“嗯，”我点头，“姨，其实奶奶不给你托梦是好事。我爷爷走了几年，我奶奶从没梦到过他。她说，梦不到说明在下面过得好，走了的人不想让家人挂念。活着的人得向前看，过好眼前的日子。你要好好的，奶奶才能放心。”
“你说得对，”冯姨吸吸鼻子，“谢谢你栩栩，姨谢谢你。”
“不客气，我还要谢谢您和舅姥姥呢！”我说，“大晚上出去找我，害你们都没睡好……”
“嗨！这算啥！”冯颖姨摆摆手，情绪好了很多，“快睡吧！你们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应了声，等冯姨关上门，才看向爸爸：“爸，临床奶奶没跟我提冯姨，我刚才不算撒谎吧？”
“不算，”爸爸感动地搂搂我肩膀，“我老闺女长大了，会心疼人了。这是我方大勇的福气呀！栩栩，爸爸真没想到，你见到神仙，许愿时先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家里人。爸爸能有你这么个闺女，这辈子值了！”
看着爸爸泛红的眼圈，我把心里话咽了回去。哪好意思说，当时是吓蒙了呀！幸亏没说错话，不然对方没能得道升仙，记恨上我怎么办？就我现在这身体，估计得留在上山村，享年十二岁了。
……
天一亮，爸爸就叫醒我，准备出发去北江省。
冯姨和舅姥姥起早蒸了包子让爸爸带上，站在车窗外嘱咐：“方大哥，咱这就算认识了！栩栩的病要是好了，记得来个电话！以后来京城玩也得找我，我请你们吃饭！”
爸爸掏出几百块钱塞给冯姨，连连道谢，说昨晚麻烦她和舅姥姥满村找我，一点心意。
冯姨和舅姥姥说什么也不收，推来推去，我都怕他们仨打起来！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我要不是着急走，还想去你妈坟上烧点纸呢，她帮了我闺女大忙啦！”
“啧！纸能瞎烧吗！”冯姨推开钱，横起眼，“我妈每个‘七’烧什么都讲究！方大哥，你心意我领了，回头我去坟头多念叨。等栩栩病好了，我妈比收多少纸钱都高兴！赶紧走吧，还得跑高速呢！”
“行吧，”爸爸塞不出钱，过意不去地点头，“谢谢你了大妹子！回头你们要是去澜海，一定来我们家玩儿！就打听栩福轩，吃住我全包！”
“行啦行啦，知道你是大老板，有钱！”冯姨笑笑，“我们条件也不差，我表舅这你也看到了，啥都有！只要孩子病好了，吃啥都行！”
说着，冯姨走到我窗边：“栩栩啊，姨跟你说几句！”
我降下车窗，冯姨探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闺女，姨给你道个歉。昨儿来的路上，姨说车里有味儿，后来看你爸给你换药，才明白咋回事……姨这嘴快，你小姑娘脸皮薄，当时肯定伤你自尊了，别怪姨哈。”
“大姨，我没事的，”她一说，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您不用道歉。”
“苦了你了，遭这罪，”冯姨轻叹一声，拍拍我后背，“以后身体好了，好好孝顺你爸妈，他俩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你爸，多大岁数了，折腾得没人样了。”
我嗯了声，冯姨直起腰，大咧咧地挥手：“行了！走吧，有事电话联系！”
舅姥姥也在旁边叮嘱注意安全：“常来玩！！”
爸爸启动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倒车镜里还能看到冯姨和舅姥姥站在路边，执着地挥手。
刚认识而已，却像久违的亲人。
车子渐行渐远，我从车窗探出头，望向村后的大山。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黄绿交错的山林中，我仿佛看到临床的奶奶也在朝我挥手，笑容和善慈爱。
我怔住了，眼眶忽然酸了。
直到爸爸让我缩回头，心绪还久久难平。
“怎么了？”爸爸开着车看了我一眼，“你冯姨和你说啥了？”
“没说啥，”我抿抿唇角，“爸，她们都是好人，特别好的人。”
“是，”爸爸点头，“这大妹子和她舅妈都是热心肠。”
“这些天我遇到了好多好人，”我垂下眼，“和尚师父、叶大师、出马仙奶奶……都在帮我。”
爸爸笑了笑，空出一只手抚了抚我后脑勺：“这说明我闺女心眼好，走哪都能遇贵人。早先清道士说得对，这就是场小劫难，好事多磨，过去就好了。”
我看向他：“是你和妈妈好。”
不然谁陪着我“磨”？
爸爸怔了下，失笑：“咋扯到我和你妈了？”
“你们帮我治病，没有放弃我……”我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爸，我花了家里这么多钱，你也没怪我。身上烂了，你也不嫌弃，帮我换药，还跟冯姨说是你没洗澡……我知道你天天洗，三姑以前说你身上有葱花味你都不乐意，你可爱干净了……”
“闺女，不说了，咱不说这些，”爸爸眼泪也要出来，“栩栩，这回找到高人，除了根儿，这些事儿就全翻篇了！你记着，你是爸妈的命根子，只要你好，爸妈就好！爸妈为你做啥都心甘情愿！行了，不哭，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
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每次跟爸爸出门看先生，我都会默默计算花了多少钱，琢磨先生的话。他们一说“另请高明”，我就怕爸爸一咬牙说“不看了，先回家”。
我从没想过死，但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闭上眼就是怪声，心理都要出问题了。
尤其是那个划车的男精神病，他喊什么给阎王爷报信，我当时特别怕，怕阎王爷真接到信儿来抓我。
幸好遇到的先生大多是好人，让我对这行当多了许多敬畏。
还有冯姨和舅姥姥这样的热心人，是他们让我更珍惜这个世界，更爱我的家人。
……
车子上了高速，全程大概600多公里。
爸爸粗略算了算，要开七八个小时。
他让我睡一觉，多休息。
我睡不着，后腰的包长大了，一坐车就磨破，脓液隔着衣服渗出来，滋滋地疼。
好在座椅靠背捂着，味道散不出来。我不想爸爸分心，就忍着疼，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爸爸一路狂飙，油箱嗡嗡作响，每次加速再轻踩刹车，我都听到异响。
就算不懂车，也知道这趟之后，车子八成得提前退休了。
进入北江省后，爸爸下了高速，看着地图继续朝宝坛县城开——
纬度越高，空气越凉。在京城还能看到的零星绿意，在这边彻底消失了。
除了松柏，其他树上只剩枯叶。
我忍痛上了次洗手间，等爸爸时望着漫长的公路，第一次体会到地大物博。
即便凉风萧瑟，枝杈料峭，却天蓝气清，山脉连绵，有一种广袤无垠的壮丽。
心胸也跟着开阔许多。
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地方。
“镇远山”看似山名，其实是个略微偏僻的小镇。
这里地处长白山支脉，爸爸在宝坛县买了地图，导游似的给我讲：这全县地貌有丘陵、山地、平原、沼泽、河流，还有矿产。说白了，就是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地方，自然资源丰富，绝对人杰地灵！
爸爸啧啧赞叹：“白山黑水出豪杰，这种地方最藏龙卧虎！栩栩，你那胡姑姑肯定在这修炼过，越林深草密越神奇呀！”
我牵牵嘴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不是来旅游的，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到了镇里，爸爸开始发懵——没电话，去哪找裴万通？
开车到一家小超市前，他让我在车里等着，去买点吃的，顺便打听。
实在不行，今晚先住下，明早再说。
我嗯了声，等爸爸一进超市，才咧着嘴稍稍挪动后腰。
整个座椅靠背的下半部分，几乎都被脓液渗透了！
“栩栩，打听到啦！”爸爸从超市出来就满脸喜色，上车递给我一袋吃的，“裴万通在这真是名人！我刚一问超市老板娘，她说镇上人都知道他。七八年前搬来的，一来就给镇里捐钱修路建桥，镇首富都是他好朋友。这人就住镇远山里，上山就能找到！”
“远吗？”
“不远不远，小镇一共没多大，开车到那也就十分钟……”爸爸拿出一张纸，“你看，老板娘还给我画了线路图！她说经常有外地人来找裴万通，开啥豪车的都有。镇上人都知道他是大先生，一般家里有事都想找他看，但他有规矩：不管大事小事，一天只接待一位事主，很多人来了都得排队呢。”
正说着，爸爸眉头一皱：“栩栩，你脚腕纱布开了？咋有味儿了？”
“没有！”我撑着笑，“爸，咱赶紧去找吧，一会儿天黑了，又得耽误一宿。”
“对，抓紧时间！”爸爸不敢耽误，“天黑了不要紧，就怕要排队，你这事儿可排不起！”
路很好找。
开车穿出小镇商业街，直走，到边郊一处山林，大致地点就到了。
爸爸开车绕山转了转。山势南北走向，北坡陡峭，山底是大片干枯尖利的灌木丛；南坡较缓，顶部平坦，山底有一条三四宽的土路，蜿蜒向上。
“应该就是这了，”爸爸研究完，在南坡山底停稳车，“栩栩，咱下车吧，顺山道往上走，就能找到裴万通了！”
一碰我后背，爸爸大惊：“哎呀！栩栩，你这衣服都透了！”
“没事，”我咬牙下来，嘶嘶笑着，“后腰一个包磨破了，爸，我忍得住，咱们上山吧。”
“我先给你换药……”
“不用！”我摆手，“看完先生再换也赶趟。”
一路都过来了，在这换也不方便。
爸爸没辙，只好扶着我沿路往山上走。
没走多远，就在南坡山脚另一端看到两辆黑色轿车。
一辆是二哥一直想买的奔驰，另一辆二哥也提过，好像叫宾利。
“哎呦，好车啊，还是京城来的，”爸爸惊讶地瞄了眼，“栩栩，看来裴万通真是高人！不行，咱得快点儿，别到咱这不给看了。”
话是如此，我越急越走不快！
山路虽不陡，却一直向上，游龙般盘绕山林。
爸爸看我腿脚吃力，就背着我走。可这不比平地，他每脚都得高抬，人又上了岁数，体力跟不上，走几十米就气喘吁吁。
加上我重——别看才十二，身高都一米六三四了，脸是小孩，身高已媲美大人。
爸爸开了一天车，本就疲惫，再背我上山，真是挑战极限！
硬走十多分钟，爸爸已满头汗。怕我下滑，他脊背躬得很低，像扛大包，还得不停往上颠我。每颠一下，我后腰就剧痛，五脏六腑都抽搐。
忒疼！
“栩栩，要不、要不你在这等等吧，”爸爸撑不住，放下我呼哧带喘，“我先去裴先生家看看，行的话就找人下来背你，不然咱俩这么走，太、太耽误时间了。”
我连连点头：“行。”
这么背下去我也扛不住。
爸爸扶我到路边树下，走几步又不放心折回来：“不行！有蛇来了咋整？你又不能跑！”
“爸，这都啥季节了！”我愁的，“不会有蛇的。”
“这深山老林的，万一有野猪呢？”爸爸四处看看，瞧见土路里一棵粗壮歪脖树，“哎，有了！栩栩，你在树上安全！”
“啊？上树？”
爸爸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扶我过去，手固定在我腰侧，脸色涨红：“一、二，起！！！”举重似的把我抬到横生枝干上坐稳，这才放心些，“栩栩，你就在树上坐着等我，爸一会儿就回来！记住，不管遇到啥，都别动！等我回来！”
我嗯了声，上都上来了，就没意见了。
老实坐在枝干上。山里树多，枯叶还没落净，我坐上来，视线有些受阻。爸爸一闪身就没影了，只听见脚步声越行越远。
风簌簌吹过，我缩缩脖子。倒有一点好：后腰被脓液渗透的衣服很快被吹干了。
正无聊地看着地上落叶失神，忽听有声音：“姐姐……姐姐……”
“谁？！”我四处看，都是树，土路上也没人，不由得心慌，“别装神弄鬼的，出来！”
“姐姐……姐姐……”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很稚嫩，“我在你对面的树上……”
对面？我抬眼，对面是棵笔直高大的松树，哪有人？
“姐姐……你身上戴着东西……”小女孩声音继续，“好厉害的东西，我害怕……你把东西摘下来，就能看到我了……”
我吓了一跳！啥玩意儿？！鬼啊！
想到这，我单手搂住歪脖树主干，另一手护住胸前护身符，撑起气势：“我不可能摘！告诉你，我可是有大师庇佑的！小鬼儿敢招惹我，我就让它魂飞湮灭！灭！你懂吗？快滚！”
“姐姐，我不是坏人……”小女孩带哭腔，“我死了，可忘了家在哪了……我飘到这，阳光照得我脚没了……好痛好痛……我不敢再飘，就附在这棵树上……过路人都听不见我喊，就你听到了……姐姐，你帮帮我吧……”
“我凭什么帮你呀！”她声音可怜，我却不敢松懈，“哪有人会忘自己家在哪的？你骗人！鬼就会说瞎话！”
“我没骗你……”她哭着回，“我就记得走在一条路上，灰蒙蒙的大路，我好渴好渴，就喝了水，看到一座城门，好多人在排队进去。我跟在后面，可到我了，守卫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不出来……他长得没脸，好吓人，又凶巴巴的，我吓坏了就跑了。不知怎么的，飘到这来了……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吧……”
我怔怔听着，她说的怎么像我经历的？
“是不是一条特别长的路？”
“嗯，”她应着，“路上开始没人，就我自己，后来我喝了水，就看到别人了。”
对上了！我当时也很渴！临床奶奶说过，那里的水不能喝！会忘事的！
“你喝完就什么都忘了？名字也忘了？”
“我就记得好像叫什么妍妍，或艳艳……想不起来了……”她呜咽着，“姐姐，我在这坚持不了多久，山里有些野兽我也怕……你帮帮我，带我回家吧……”
“我怎么带你回家呀？你都忘了家在哪，我更不知道啊。”况且，她都……不是人了。
“你先带我离开这，去哪都行。姐姐，我在这会化的……你别戴那个东西，找把黑伞……”
我正侧耳听，哭音忽然没了。
没等我问，土路上传出杂乱的脚步声，隐约还有男人咳嗽声。
我探探头，枝杈枯叶遮挡视线。脚步声近了，看到山路下来三个男人，都穿正装西服。两个年轻的搀扶一位和我爸年龄相仿的长者。长者一直咳嗽，面容憔悴，身体欠佳。
三人边走边小声说着什么，长者不停叹气。没多会儿，他们就到我视线盲区，朝山下走远了。
我这位置隐蔽，又在树上，下山的人不故意偏头看，一般发现不了。
等他们走远，我以为小女孩又会说话。
没想到，那三人刚离开，又有脚步声传来。
爸爸回来了？我心里一喜，却听脚步伴着说话声响起：“让他们先走，他需要安静。”
不是爸爸！可这声儿……怎么有点耳熟？！
我拨开枝杈，努力探头朝土路看——入目是男士皮鞋、黑色西服裤管。视线一点点向上，猛地对上一张微微躬身、正疑惑看过来的脸——
四目相对，那张脸先是一怔，眸眼微眯：“方栩栩？”
没等我反应，忽的严厉非常：“能耐的你，还上树了！给我下来！！”
“妈呀！”我吓一跳，好悬没掉下去，手忙脚乱抱住树干。看他迈长腿拂开枝杈，几个大步进来，抬眼瞪我：“怎么着，在医院死不成又跑歪脖树这上吊了？给我死下来！！”
说实话，他冲进来那刹那我都没想起他名字，完全被那“杀千刀”的气场吓毛了！比被看不见的小女孩搭话还邪乎！
“小姑娘？你怎么在这了？”陆琛身后紧跟着周子恒，他看到我也一愣，“怎么还上树了？得亏我老板耳朵灵，说有声音，不然我们还发现不了呢！愣着干嘛？快下来呀！”
“我这……”爸爸好不容易给我举上来的，你说下就下啊？歪脖树枝杈高，坐这儿，他俩都在我膝盖偏下位置，让我怎么下？硬蹦？就我现在这腿脚……不方便啊。
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尤其陆琛还吹胡子瞪眼。张张嘴，完全忘了出院时还想跟他道谢的事，半晌才吐出一句：“不用你们管，我等我爸。”
“你爸爸在哪？”周子恒四处看看，“他给你放树上的？为什么呀？”
“他怕有蛇……”
“呵！”我刚要解释，陆琛就冷笑，“方栩栩，方叔叔前天还跟我说，你病好了，他带你回老家了。你家不是在澜海吗？怎么跑这深山老林了？他还给你放树上，是想你抑郁症自我了断得快一点？”
“我爸跟你说我病好了？”我愣愣，“你给他打过电话？”
哎，爸爸咋没告诉我？哦对了，爸爸一直忌讳被人知道我被鬼缠了。除了小乔叔叔和他打听先生的哥们朋友，别人问起我，爸爸都是胡编乱造含糊其辞。就算陆琛打过电话，爸爸也没必要特意告诉我。
“小妹妹，你说实话，你怎么到树上的？”周子恒满脸担心，“方总那么担心你，他怎么会把你自个儿放这儿？你这抑郁症很危险的……”
“给她父亲去电话，”陆琛拿出手机递给周子恒，眼睛像要吃了我，“问问方叔叔，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方栩栩留根绳子了。”
“哎，你……”我气堵，“我没想死！”一碰到他俩怎么就掰扯这个！
“我懂，都这么说。小妹妹，你要敞开心扉啊，”周子恒同情地看我一眼，一副很了解我“病情”的样子，接过手机去旁边打电话。
我无语的，都这样了还往哪敞！还不如让我跟那小女孩唠唠呢！
“老板，打不通，”周子恒转回来看向陆琛，“那边好像关机了。”
“关机了？”陆琛锐眸杀向我，“你爸呢？”
是啊，我爸呢！别是走丢了！
陆琛紧着脸：“方栩栩，你本事不小，跳楼不行改上吊。我说你死远点，你就跑到这边……”
“行啦！你别说话啦！”我忍无可忍，“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长得丑就算了！还一直对我吼来吼去！我告诉你一百八十遍了，我没有抑郁症，那什么病我都没听说过！我也没想死！没想死！没想死！这里离我家那么远，我从地图上找都费劲！闲的抽风跑这来自杀！”
气炸了！！
陆琛微怔，梗着脖子略惊讶，好一会儿才微舔薄唇，喝出口气，似笑非笑：“你要是不想死，怎么……”
“你别说话！！”我气呼呼的，烦死他了！长得像坏人，一张嘴还跟吃枪药似的！我打小哪受过这气，就是我那左青龙右白虎的二哥，也得让着我！
“方栩栩，我是要告诉你……”
“我不需要！请你保持沉默！我一句话也不想听你说！周子恒，你过来！！”
“啊？哎，哎，”周子恒懵懵地看我，唇角憋着笑——就在我骂陆琛时，他就有些忍不住，冷不丁被我喊一嗓，像没反应过来，“怎，怎么了？小妹妹，我可没像老板那样……嗯哼，我说话还蛮注意的。其实呀，我们主要是担心你，你这行为……很危险嘛。”
“麻烦你，再给我爸爸打个电话，”我缓了缓情绪。周子恒人很好，起码温和，我向来对事不对人。
“我爸是带我来找山上的裴万通裴大师的。他年纪大了，背不动我，就让我坐树上等他一会儿，他先上山去找裴大师了。”
“他去找裴大师了？”周子恒愣了下，“我们刚从裴大师家出来，下山一路没看到方总呀。”拨出号码，他对我摇头，“小妹妹，那边还是关机，难不成方总手机没电了？”
“方栩栩，你……”
“沉默！！！”陆琛一出声我就像要咬他，转回头可怜兮兮看周子恒，“那你说，我爸爸他能走去哪了？”真迷路了？
“噗~”周子恒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见我着急又赶忙憋回去，清嗓，“别着急小妹妹，我再给裴大师那边打个电话，看方总是不是到了。”
“好，谢谢你呀，麻烦了。”我连连点头，眼尾瞄到陆琛——他现在火气没那么冲了，站那微侧脸，时不时用指尖拂一下鼻梁，听到我道谢，唇角轻嗤般牵了牵。
“裴大师那边说没见有人过去。”
“啊？”我一听就急着要下去，人丢了得赶紧找！
“可能是走错路了，”陆琛接话，“半山腰有处人字形岔路，都通山上，但一条直通裴叔家，另一条是小路，会绕一大圈。方叔叔八成走错了。”
“老板，那我去追追吧！”周子恒把手机递给陆琛，扔下一句就往土路上奔，“小妹妹你别急，方总那年纪走不太快，我肯定能撵上！你赶紧从树上下来，危险呀！！”
“哎！”我不好意思的，“太谢谢你啦！”
“喂，”陆琛眸底压着情绪，音儿低低沉沉，“方栩栩，你是不是谢错人了。”
“我也谢谢你行吗，”我态度一般，“请你离开吧，我要在这等周子恒和我爸爸。”
真被他吓到了！长得一脸厉色就罢了，声音还跟低音炮似的。刚才他看到我时那一喝，我都感觉地雷在耳边炸了，好悬没给我从树上崩下去！现在心里还有阴影。
“等？”他微微蹙眉，抬腕表看了眼，“再过半小时，天就黑了。这里可没灯，听裴叔说，这山里灵物多，一到晚上就都出来呼吸吐纳了。有些小动物，忽然就会说人话，摸摸你的脚啊，摸摸你的脸，然后问你：‘小姑娘，你看我……’”
“你看我像什么是不是？你像精神不好！！”我硬着头皮，“少来那套，不用吓唬我！”
“好，”陆琛点点头，嘶了口气，“你在树上待着吧。”
看看看！那死出儿！我别过脸抱树干不说话。
走就走吧！我能坐住！我后腰不疼！我能等到爸爸回来的！
陆琛也没再递台阶，高大身形一转，潇洒走了。
我抱着树干歪头偷瞄，他在土路上一晃没影了。
嘿！真走了！这浑……不爽两秒，立马想开：他这人阴晴不定，一看就不好相处，指不定一会儿还得训我有啥症，走了好，大家都消停。
沙沙……沙沙……枝杈被风吹得不断响动。我激灵一下，想了想，还是得先下去，慢慢往山上走，迎迎爸爸和周子恒，干等着心太慌。
目测高度，我忍着后腰疼挪挪位置，暗自模拟落地程序：脚疼，不能直接着地受力，必须跳高些，肩膀触地，顺势前滚翻或侧滚翻。地上落叶多，山里土不硬，应该不会受伤。
默默深呼吸，我抿起唇，双手用力一撑，走你！！
“哎！”“方栩栩！”
我这一跃，陆琛不知从哪忽然蹦出来！他迎面伸臂要接我，可他不知我是体校出身，半职业艺术体操运动员，就算虚弱，爆发力还在。胳膊一撑跳得高，他身体一迎，我重心没低，反而对他脸去了！
按以前身手，大概能撑他头顶，借力空中三百六十度完美落地！奈何现在半残，没那本事，加上他预估错误，我在半空直接正面卡他肩上！怕摔只能搂他后脑勺！活生生给他来个正面锁喉！
重力推得陆琛连连后退！“哎哎哎！！”一切猝不及防，我薅他脑后头发也连声惊呼：“小心小心！”
‘嗵！！’他退几步背撞到对面松树，刹那间，我清楚听到一记女孩尖叫：“啊！！！”不是我的声，更不可能是陆琛的。我懵半秒想起来——是那个搭话的小姑娘！可我没看到她，只听她惨叫一声。
下一瞬，我就顾不得她了。陆琛借松树站稳，双手登时扶我腰侧，脓包痛感令我面目狰狞：“啊！！别动我！疼呀！！”
陆琛似被我的声音烫到，慌忙松手，双臂投降般抬高到身体两侧：“你没事吧？”
“嘶嘶，呃……”我哼哼两声，摇头，“没，没事。”
“那，你这……”他抬脸看我，“方便下来吗？”
“啊？”我缓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他，空气陷入诡异安静。
妈妈呀，好一言难尽！就算小时候和长辈玩骑大马，也是后脖子，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见我不答，微挑眉重复，“方便吗。”
“这个……”我吭哧瘪肚，“不太方便。”
“意思是……”陆琛哑然，“你就要这么待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