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写到贞观七年酷暑时段，那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熔化在这滚滚热浪之中。陈砚彼时身处险境，幸得周艄公相助，被巧妙掩盖于木板之下，方才躲过官差的犀利视线。正是：
盐井虎口幸脱生，板下藏形避眼明。
残日染波魂未定，暗祈险途莫再生。
迷雾昏暗遮远路，寸步唯凭仗胆行。
故园万里牵魂梦，此心迫切向归程。
船桨缓缓搅动，将残阳那破碎的倒影一点点搅碎在水面之上，泛起层层金色的光斑。周艄公佝偻着背，用力地撑着船，每一次竹篙入水，他都格外小心，动作轻柔至极，好似生怕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陈砚刚刚从那块逼仄的木板下艰难钻出，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粗布短褂紧紧黏在身上，一阵河风拂过，凉意瞬间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莫抬头。”周艄公突然压低声音，急促而又严肃地低喝一声，一只粗糙的大手迅速将陈砚按回舱边的阴影之中。远处，芦苇荡的尽头，一只小巧的渔船悠悠荡来，船头醒目地插着一面褪色的牙旗，那是盐场巡防独有的标记。陈砚立刻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那艘船靠近的橹声，由近及远，直至河面上只剩下他们这一叶扁舟发出的吱呀声响，他才敢微微掀起衣角，快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掌心满是湿漉漉的冷汗。
“柳树湾码头就在前头。”周艄公往河里啐了一口唾沫，浑浊的河水溅起小小的水花，“上岸之后往西北走，避开官道，专挑乡间小路前行。”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陈砚手中，“这里面是硬面饽饽，你好好揣着，千万别去镇上买吃的，沿途找农户人家讨碗水喝就行——记住，崇业坊的方向，藏在你的脚下，可不是在这船板上。”
陈砚紧紧捏着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饽饽传来的温热，心中陡然一沉。他明白，周艄公这是在告诉他，从此刻起，再也没有船只可供依靠，接下来的路，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走回长安。他望着盐场方向渐渐升腾又慢慢淡去的炊烟，那缕青烟如同梦幻般渐渐消散成雾，思绪也随之飘远，忽然想起张德仁在井口拼尽全力推他进密道时的眼神，虽浑浊却明亮如星子，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陈家在崇业坊等你，活着回去，把柳溪村的冤屈抖搂在日头底下。”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陈砚已然踏上了乡间的小路，大半日的时光匆匆流逝，脚下的泥路经过一夜露水的浸润，又被炽热的日头晒得半干，踩上去簌簌作响。他回望着柳树湾的方向，那座小小的渡口，桅杆已然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渐渐地消失在远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盐法考》的封皮，上面“贞观五年”的朱印历经岁月的侵蚀，愈发显得浅淡，宛如一段被岁月啃噬的旧梦，随时都可能消逝不见。
回忆起崇业坊那段宁静美好的旧时光，晨光透过书斋精致的窗棂，温柔地洒落在案头，他沉浸在研墨抄录、批注典籍的乐趣之中，即使是西市代书嘈杂闹市，也是那样的安逸与祥和。那时天真地以为长安那高大坚固的城墙能够为他遮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然而，柳溪村突如其来的谜团、盐泉井下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无情地将他原本安稳的生活撕得支离破碎。如今置身逃亡之路，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他苦涩一笑，原来书斋里那些风花雪月的雅趣，终究抵不过这世间暗流汹涌。
“若没卷入这场风波……”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他狠狠地掐断。柳溪村七户无辜百姓的冤魂、张德仁拼死相托时那坚定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神，早已将“置身事外”的念头碾得粉碎。他紧紧地攥着《盐法考》，书脊坚硬地抵着心口，一阵刺痛传来——从前抄书只是一种高雅的情趣，代书也是消遣度日的乐趣。而如今，揣着它，却像是揣着一把能够剖开黑暗的利刃，哪怕双手会颤抖，道路充满了艰难，他也必须要把那些被深深掩埋的真相、被残忍戕害的生命，一一挖掘出来大白于天下。
陈砚正朝着西北方极力前行，忽然前方出现一位游方术士，手持卦幌，悠然自得地漫步前行，口中念念有词：
坐卧凭栏处，安逸添是非，
逃亡入迷途，转向家难归。
陈砚的脚步猛地一顿，那诗句直刺进他的心底。他抬眸望去，只见那先生手持卦幌，头也不回地继续自言自语道：“可叹人生多迷途，无心插柳入江湖。命中注定有此劫，后世谋生靠画图。”
陈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道身着青布长衫的背影，土路上的泥块在他的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术士仿若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步伐不快不慢，恰到好处地让陈砚能够跟上。
“郎君可是要前往长安？”术士忽然在岔路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此时罗盘的铜针终于稳稳停住，明确地指向右首那条荒草萋萋、鲜有人迹的道路，“欲待前路多光明，羊肠小径也得行。常言道，不得苦中苦哪晓甜中甜。”
陈砚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术士竹帽下露出的半只眼睛，那眼神浑浊却又亮得惊人，恰似盐井深处偶尔透进的那一丝微弱光芒。他猛然想起周艄公上岸时的叮嘱：“路在脚下，要行稳走牢。”
一阵风吹过，掀起术士的布褡子，里面卷着的几张黄纸露了出来，上面隐隐约约有墨迹勾勒的痕迹，极似地图的轮廓。陈砚心中一动——方才那“后世谋生靠画图”的话语，难道真的与返回长安的道路有关？他刚欲开口询问，术士却已迈开大步，朝着右边荒坟方向的路走去，卦幌上“周易神算”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晃得人头晕目眩。
“走不走？”术士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再迟疑下去，怕是赶不上长安城的晚炊喽。”
陈砚望向左边官道，远远看见扬起的烟尘，似是有车马疾驰而来，隐约还能听见马蹄声杂乱无章。他咬了咬牙，心中涌起一股决绝，终是转身踏上了右边这条充满未知的道路。小径上的荒草没过脚踝，带着腐叶特有的潮气扑面而来，可奇怪的是，每一步踩下去，心里反倒比在官道旁时踏实了许多——至少这条路的尽头，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崇业坊。
术士在前面轻轻一笑，罗盘的铜针再次转动起来，这一次却稳稳地指引西北方向：“这就对了。回长安的路，向来都要先趟过泥沼，方能踏上坚实的青石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