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被注射了镇静剂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皱着,眼角不断有泪渗出,仿佛沉溺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陈母哭得几乎虚脱,被护士搀扶着到旁边的空病床休息。苏云默默地打来温水,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陈烬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泪痕。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每一次触碰,都感受到他皮肤下那种冰冷的绝望。
她的心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又涩又疼。她从未经历过死亡,更无法想象这种掺杂着恨意、屈辱、或许还有一丝未能斩断的血缘牵绊的复杂死亡,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那个“父债子还”的沉重枷锁,并没有因为债务人的死亡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加冰冷和残酷的方式,牢牢地套在了陈烬的脖子上。他甚至连恨的对象,都失去了。
这一夜,苏云没有离开。她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守着沉睡(或者说昏睡)中的陈烬,守着一旁疲惫至极、偶尔在梦中啜泣的陈母。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晨曦微露,却无法驱散病房内沉重的悲伤。
陈烬是在第二天中午彻底清醒过来的。
镇静剂的药效退去,他睁开眼,眼神不再是昨晚的癫狂和空洞,而是一种死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陈母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把派出所后续的通知告诉他——需要直系亲属前去认尸和办理后续手续。
陈烬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他的平静,反而让苏云和陈母更加担心。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比任何激烈的发泄都更令人恐惧。
下午,陈烬不顾医生劝阻,坚持办理了出院手续。他的伤口并未完全愈合,脸色苍白得吓人,脚步也有些虚浮,但他拒绝任何搀扶,固执地自己走着。
苏云和陈母陪着他,去了派出所,又去了医院的停尸房。整个过程,陈烬都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残忍。他履行着所有必要的程序,签字,确认,甚至看了一眼那具被河水泡得有些肿胀变形的尸体,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波澜。
只有在他转身离开停尸房那一刻,苏云敏锐地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甚至掐出了血痕。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地封锁在了那副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
回到那个简陋破败的家,讨债的电话和敲门声依旧不断。陈父的死讯似乎并没有让那些人产生丝毫怜悯,反而因为债务主体的“消失”而变得更加急迫和凶狠。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老的死了,小的还在!别想赖账!” “再不还钱,就不是敲门这么简单了!”
污言秽语和威胁恐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像恶鬼的嘶吼。
陈烬坐在狭窄客厅的破旧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夕阳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却照不进他眼底丝毫光亮。
苏云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手背上结痂又裂开的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很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任何语言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能默默地,给他倒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陈烬没有接,甚至没有抬头。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看苏云,而是首首地望向窗外逐渐沉沦的夕阳,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回去吧。”
苏云的心一紧。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以后,都别再来了。”
“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了。烂透了,没救了。”
“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别被我拖进这滩臭不可闻的烂泥里。”
“算我……最后求你了。”
他说完,终于转过头,看向苏云。那双曾经桀骜不驯、偶尔会流露出戏谑或温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死灰。
仿佛所有的光,都随着那个男人的死亡,彻底熄灭了。
苏云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彻底斩断和她的所有联系,独自沉入那无底的深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语言,在此刻的绝望面前,都失去了力量。
她看着他决绝而冰冷的眼神,仿佛看到那个盛夏,那个递给她蓝莓棒棒糖的痞坏少年,正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