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通城,扼守兴河之畔,连通圛兴大陆南北的咽喉要冲。这里没有圣都圛兴那种沉淀千年的恢弘气度,却另有一种粗粝而躁动的生机。码头上永远停泊着吃水很深的商船,。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河水、货物、汗水和劣质酒混合的复杂气味。街道比圛兴城狭窄拥挤得多,行商脚夫、本地小贩、甚至偶尔可见披甲执锐的城卫穿梭其间,人声鼎沸,喧嚣不息。
继任北通城城主之前,他不过是一个眉目冷峻、孤僻寡言的少年。
“云河,云河……”每当那个慈爱的呼唤响起在梦境遥远的彼端,他便不愿醒来。
梦魇转瞬狰狞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翻腾在他的脑海中。炽焰在他眼前的每一寸土地上燃起,他遥遥向着烈火中的一座高台伸出稚嫩的小手,疯狂抓够,苦于被人从身后拦腰紧抱而动弹不得。
高台上竖起的木十字架上捆绑着一个纤弱的妇人,凌乱的青丝与姣好的面容在翻涌的热浪中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妇人是刚烈的,她明丽的眸中明明噙满了热泪,却依然倔强地抿起红唇,强装出一副无畏生死的模样。
高台下围观的百姓滔滔不绝地谩骂着,用极尽恶毒的话语;然而还显得不够,人群中相继有人抛出从地上捡来的烂菜叶,后来逐渐上升为石子、砖块……那些平日里淳朴善良的百姓此刻仿佛暴徒一般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施暴。
——究竟是怎样一种积怨促使这一个个普通平民变成了恐怖的暴民?
四处抛来的硬物袭击着她柔弱的身躯,殷红的血从她肉体的每一处创口慢慢流了下来。钻心穿髓的疼痛终使得那妇人失声痛呼,声声凄惨、声声绝望。却得不到任何一个人卑微的怜悯。
无情的火舌很快也窜到了妇人的周身,在试探性地舔舐了几下她新鲜的热血之后,忽然“哧”地一声将她的整个血肉之躯吞噬。在青天白日下,焚起了一朵壮丽的花火。
“娘亲,娘亲……”睡梦中的人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猝醒,双手举在眼前,似是想抓住什么,但却什么都无力抓住。
血与火的碎片在脑海里交织着,翻涌着,逐渐化为一地的灰烬。那是他的娘亲。
他想,也许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原本那个童真无邪的他一夕长大。丧失了笑容,丧失了心,丧失了全部。并不止一遍地在心底立下重誓,他——溥云河一定要成为凌驾万人之上的北通城城主。
而此前,身为北通城城主次子的他甚至从未产生过成为一城城主的想法,又或许,是他那个生性敦厚的大哥溥云泽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道:“弟弟,将来等爹爹老了!这北通城城主我们俩一人一日轮流做来好是不好!”
尽管如此,生性纯良的他亦只是一笑置之。他向来无争权夺利的野心,而对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城主之位更不存半点非分之想。他所想的,只是有朝待大哥继任了城主之位,他可以倚仗城主胞弟这一身份在城中行路时让人敬畏三分;在酒肆茶楼免去饮酒品茶的几个小钱……仅此而已。
而令他所有的梦想开始破碎的,是始于一场少年间的嬉耍。
似乎每一座城内,都会有一群群少年乐此不疲地游戏于街头巷陌。那些扰人的追逐打闹声成为繁华闹市中的又一番景致,若闹市是一条河,那他们何尝不是那不时跃出水面的鱼。
“找到了!找到她喽!”循声望去,那是一群不到十人的总角少年,有男有女。似乎在捉迷藏,正手舞足蹈地将一名躲藏在闹市口一个露天早点铺的木桌下的同伴揪了出来。
被从桌底揪出的女孩悻悻地望着那一圈龇牙咧嘴的同伴,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果真是孩童,输了的不甘顷刻竟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然而,那些平日里一起尿尿和稀泥玩大的同伴并不将她忽然的大哭当回事。反而嬉笑着你一拳我一掌地轻打在她身上逗弄着她。
于是那一日,头一次随着哥哥偷溜出城主府的他便在喧腾的闹市上看到了这一幕:一群与他年纪相当的大男孩当街对一个小女孩拳打掌击。
少年心性的他自是看不下去,愤愤地立身于原地怒视着那群龇牙咧嘴的少年。任凭身旁的大哥如何拉扯他的衣襟都纹丝不动。
大哥这才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在看到那一幕后,亦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小小的拳头。遂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目光坚定道:“弟弟,你在这儿等着,待大哥去好好教训教训那群以多欺少的臭小子们。”
毕竟那时尚且年幼,平素空有一腔热血的他遇事却只是紧攥双拳畏缩于人后。此刻亦不例外。望着大哥三步并两步走到人圈旁,他几乎将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也只是不移分毫地立在原地作壁上观。
“你们这么多男子汉欺负一个小姑娘,不觉得害臊么!”虎头虎脑的少年伫立在人圈外,正气十足地喝斥道,胖胖的小拳头举过头顶,想以此震慑住那群男童的嚣张气焰。
那群少年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喝惊了一惊,纷纷回过头。当发现是出自于一个胖小子的时候,立时相互使了使眼色,揎拳拢袖地围了上去。这群少年都是自幼厮混在街头的野小子,哪里是他这样一个势单力孤的富贵公子惹得起的!
为首的一个壮实的少年当头就掴了他一巴掌,并凶吼道:“臭胖子,你以为你是大侠啊!多管闲事!”
一个鲜红的掌印蓦地印在了他白胖的面颊上,他吃痛捂住了火辣辣的面颊,一时竟忘记了去还手。
“是啊!装什么大侠!”
“废物一个!”
……
见这个路见不平的胖小子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废物,其他少年也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起来。
“你…你们…”望着黑压压的一群恶童,尚且年幼的他自是恐惧不已,憋红着脸吞吐良久,终在不意间瞥见垂立于远处的弟弟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才想起了应对之策:“我…我是城主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城主!我叫溥云泽!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首次听到城主这个称号,那群少年顿时面面相觑了一番。然不谙世事的他们哪里会在意什么城主不城主,为首的少年立刻号令同伴对这个口出狂言的胖小子进行围攻:“城主的儿子也照打!兄弟们给我打!”
仗着人势的少年们蜂拥而上,皆是蓄满最大的力道在拳脚上向那个胖小子打去。
一场少年间的殴打在喧闹的大街上进行着,然而路人以为这不过是孩童间的小打小闹。
尽管体格偏胖,但仍经不得群童的围殴。他很快便被打倒在地,只惊恐地蜷曲着身子,双手抱住脑颅,任人殴打。
眼见得自己的哥哥被别人打得遍体鳞伤,生性懦弱的他却只是立于远处的噙着泪望着,双腿仿佛重逾千斤,始终不曾抬起过。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地想,若命运可以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制止,哪怕会因此而付出生命。
被殴打的少年不知何时从地上摸索到了一块石子,混乱中,冲着一个自己也不知的方向狠掷了出去。
不偏不倚正中一个少年的额头,那个少年“啊”地一声快手捂住鲜血直流的额头,蹲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嚎了起来。
知道自己闯祸的溥云泽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强压住心下的恐惧颤指指着那群停下了手不知所措的少年,装出有底气的样子道:“早跟你们说过我是城主的儿子,怎么样!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闹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这时纷纷为一个蹲在地上嚎啕不止的少年放缓脚步,有的人干脆驻了足。
那名幼童的同伴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其中不知是谁尖起嗓音大叫了一声:“城主的儿子当街欺负人喽!”
生性敦厚的溥云泽自是不知此声中隐藏着一个少年多么阴险的用心,语气仍装出强硬道:“欺负了又怎么样!我可是未来的城主!”
“大家来看啊!未来的城主当街欺负平民喽!”似乎是为了吸引更多人的注意,那群少年中又有人接下他的话加大嗓音冲四面围聚而来的路人喊道。
“大家快来看啊!快来啊…”其余少年亦唯恐天下不乱地一叠声附和起来。
一时间,好事的路人将这群少年围了个里外三层。
闯祸的少年的惊恐地环视周遭人群肆意投向自己的目光,黑黝黝的瞳仁止不住地战栗,仿佛如临末日一般。
“我是未来的城主!谁敢拿我如何!”蓦然间,只听被人群所围的少年嘶吼出这样一句话,心乱如麻的他似也不知自己缘何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嚣张的话。但黑瞳中却再无怯懦,仿佛一只被逼急的困兽,为了生而无所不用其极。
这句话同样也传到了立于远处的溥云河耳中,他只觉心脏猛地一沉,仿佛预料到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相比于那样一句嚣张的狠话,他反而更希望大哥像在家中被爹爹训斥后那样大哭起来。因为只有哭的话,才能得到别人的怜悯,至少不会被滔天的民怨所湮没。
受够苛捐杂税的北通城百姓对那独断专行的城主本身就心存偏见,如今却听得那城主之子当街口出狂言,民怨顷刻沸腾。一名围观者顿时就怒指着溥云泽向沉默的围观人群大喊:“此子年纪轻轻就如此骄横跋扈,若真待得他日后当上城主,还有我们这些老百姓活的日子么?”
沉默的人群中渐渐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似乎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与其将来被他压迫至死,倒不如我们现在就把他打死!”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阴恻恻的怒意。
“打死这个恶子!”
“打死他!”
……
人群中相继传出暴怒的吼叫,积压在百姓心中怨恨的怒火瞬间被煽起。这些平日里温驯如羊的黎民百姓顷刻变得如虎狼般冲向了那个年幼的孩子,一双双罪恶的手将那个孩子稚嫩的身体撕扯成肉片抛向天空,滚烫的鲜血溅上每一个暴民狰狞扭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