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隧道维修点内,几十双眼睛在熄灭篝火后的浓重黑暗里,如同受惊的夜行动物,死死盯着沈衿藏身的那片机械残骸。恐惧和敌意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林序那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如同投石入水,打破了这脆弱幸存者营地苦苦维持的宁静。
沈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将林序更紧地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悄然摸向腰间仅剩的武器——一把军用匕首。硬碰硬是下策,对方人数太多,而且弟弟经不起任何冲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
那个最先发出警告的枯瘦老者,却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他浑浊的眼睛似乎无法清晰视物,却精准地“望”向了沈衿的方向,鼻子微微抽动,仿佛在空气中嗅闻着什么。
“……等等……”老者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那光……那‘安静’的味道……是什么?不是‘祂’的爪牙……那种冰冷……是……是温暖的?”
温暖?他指的是八音盒散发的宁静力场?这老者竟然能感知到?
沈衿心中一动,谨慎地没有立刻回应。
营地中一个手持锈蚀钢筋、看起来是领头者的壮汉压低声音急道:“姜老!管他什么温暖冰冷!不是我们的人就是危险!不能留!”
“闭嘴,铁头!”被称作姜老的老者低喝一声,虽然虚弱,却自有一股威严,“我的‘鼻子’还没坏!那种能让人心静下来的‘味道’……很多年没闻到过了……上一次,还是灾难刚爆发时,在老城区的‘圣所’废墟……”
他再次面向沈衿的方向,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警惕:“那边的朋友,是躲难的吗?身上带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出来说话吧,只要你不是‘祂’的信徒或‘清道夫’,我们不会为难落难的人。”
清道夫?他们也知道这个称呼?并显然将其视为敌人。
沈衿略一沉吟。对方似乎有特殊的感知者,隐瞒并无意义,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他慢慢从机械残骸后站起身,但仍保持着防御姿态。
“我们无意打扰,只是从上游逃难下来,寻找出路。”沈衿的声音在空旷的隧道中显得有些低沉,“我弟弟受了重伤,需要地方休息。”
当他完全现身,并稍微放松了对八音盒的压制,让其温暖宁静的力场稍微扩散开一些时,营地中的人群明显出现了一阵骚动。许多人脸上的恐惧和敌意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和……隐约的渴望?那力场似乎让他们感到舒适和安全。
姜老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和激动:“果然是……‘安宁’的气息……虽然很弱,但不会错……你们是从‘鸮巢’逃出来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上游”这个词。
沈衿心中警惕,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们知道‘鸮巢’?”
“哼,何止知道!”那个叫铁头的壮汉恨声道,“要不是那帮该死的‘清道夫’到处抓人,说什么‘保护性收容’,我们何必像老鼠一样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抓人?”沈衿皱眉。
“城市出事后,他们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另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声音带着哭腔,“说是带人去安全的地方,结果好多人都没回来!偶尔有逃出来的,也都……都变了个人似的,要么疯了,要么就成了‘祂’的行尸走肉!”
沈衿的心沉了下去。组织的行动比他想象的更迅速、更冷酷。他们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搜集样本,甚至可能是在为“虚无之母”筛选合适的“容器”或“信众”!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靠什么生存?”沈衿问道,慢慢向前走了几步,让更多人能感受到八音盒的力场,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
“快一个月了。”姜老叹了口气,“这里是废弃的7号线延伸段,早就停用了,通风和水源还能勉强维持。食物靠几个胆子大的兄弟偶尔冒险从地面的废弃商店里找点东西回来,但越来越难了……外面越来越危险,‘祂’的爪牙和发疯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月?看来城市的混乱早已开始,只是被严格封锁了消息。
“出路呢?这条隧道通向哪里?”
“另一端大概三公里外有个旧的通风井,理论上能通到地面,但入口被废墟堵死了大半,而且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铁头回答道,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你们……从‘鸮巢’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沈衿沉默了一下,选择性地说道:“那是一个研究机构,也在研究对付‘祂’的办法,但手段……很极端。他们对我弟弟很感兴趣。”他简单地展示了背后依旧渗血的伤口和林序苍白的脸,“我们不得不逃出来。”
同病相怜的遭遇迅速拉近了距离。幸存者们眼中的敌意基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悲凉。
姜老摸索着走上前来,他的眼睛似乎对光感很弱,但其他感官异常敏锐。“你弟弟……伤得很重,不仅是身体,灵魂也被……污染了。”他“看”着林序,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那种冰冷的‘锈蚀’味……但很奇怪,又被一种温暖的‘光’包裹着,在对抗……”
他说的“锈蚀”味,显然是指虚无之母的侵蚀烙印,而“光”则是八音盒的力量。
“姜老以前是庙里的居士,懂些草药,也能……‘感觉’到些不一样的东西。”铁头低声向沈衿解释了一句,语气带着尊敬。
“让我看看吧,兴许能帮上点忙。”姜老说道。
沈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林序平放在地上的一块相对干净的帆布上。姜老蹲下身,干枯的手并未触碰林序,只是悬停在他身体上方,缓缓移动,闭着眼,眉头越皱越紧。
“……麻烦……大麻烦……”他喃喃自语,“根子太深了……像种子一样扎在魂里了……光靠这点‘安宁’压不住,只能暂时缓解……得找到‘根’,或者……更强大的‘光’……”
他的话和“鸮巢”研究员的判断不谋而合,但却多了几分玄学的色彩。
“哪里能找到‘更强大的光’?”沈衿急切地问。
姜老睁开眼,浑浊的眼球“望”向隧道更深处的黑暗,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方向:“这条隧道的尽头……过去……是老城区的‘心脏’……也是最早出现‘怪事’的地方之一……有人说,那里藏着旧时代的‘守护灵’,也有人说,是更可怕的东西醒了……”
他的声音变得幽远而神秘:“但那里……也是‘圣所’的遗址……如果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对抗‘黑暗’的东西……也许只有那里了……”
圣所?又是这个称呼。
“什么是‘圣所’?”沈衿追问。
“不知道……太久远了,只是老人们口口相传……”姜老摇摇头,“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些能‘沟通天地’的人留下的地方,能安抚地脉,驱逐邪祟……后来被推平了,盖了大楼……再后来,连大楼也废弃了……就在这片地下世界的上面……”
地脉?邪祟?这些词语听起来如同神话。但结合母亲留下的八音盒和虚无之母这种超自然存在,沈衿不敢完全将其视为无稽之谈。
或许,母亲的研究,也正是基于某些被遗忘的古老智慧?
就在这时,隧道远处隐约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并且正在由远及近!
营地瞬间再次陷入惊恐!
“是巡逻的‘铁骷髅’!”铁头脸色大变,“快!躲起来!熄掉所有光!”
幸存者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行动起来,飞快地熄灭所有可能的光源,搀扶起伤员,悄无声息地躲进阴影里或窝棚深处。
姜老一把抓住沈衿的手臂,急切地低声道:“跟着铁头!他知道一条近道能绕过它们,通往通风井!能不能出去,看你们的造化了!记住,如果真到了‘圣所’遗址……留心……地下的回声和不谢之花……”
不谢之花?地下的回声?
来不及细问,铁头已经猫着腰冲了过来,示意沈衿跟上。
沈衿立刻背起林序,握紧八音盒,紧随铁头,钻进了一条隐藏在堆积杂物后面的、极其狭窄的检修小道。
身后,金属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一种机械扫描的“滴滴”声。
“鸮巢”的自动巡逻机器人!它们竟然已经深入到这种地方了!
铁头对这条地下网络极为熟悉,带着沈衿在迷宫般的管道和小道中快速穿行,巧妙地避开了主隧道。
终于,在一个充满了铁锈和臭氧气味的岔路口,铁头停了下来,指着前方一个向上延伸的、被坍塌物堵塞了大半的金属竖井。
“就是这里了!爬上去,大概十几米,推开顶部的格栅,应该就能到地面!外面是西区老城的废弃车辆报废场!自己小心!”铁头语速极快,“我们就送到这了,保重!”
说完,他不等沈衿道谢,便迅速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管道中。
沈衿仰头看着那狭窄的竖井和堵塞的废墟,又看了看背上昏迷的弟弟,咬了咬牙。
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徒手向上攀爬。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背后的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渗出,但他死死咬着牙,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向上挪动。
接近顶部时,他透过格栅的缝隙,看到了外面灰白色的、朦胧的天空。
已经是白天了?他们在下面呆了那么久?
他用力推开锈蚀的格栅,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金属和腐烂油污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
他先将林序托上去,然后自己才艰难地爬出竖井。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堆积如山的废弃汽车残骸,如同钢铁坟墓。天空阴沉,下着冰冷的细雨。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寂静得可怕。
他们终于回到了地面,但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个更加破败、危险、未知的世界。
沈衿迅速观察四周,找到一个相对完好的废弃公交车壳,将林序小心地安置进去,暂时躲避风雨。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车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休息,拿出八音盒,再次将其打开。
温暖的宁静力场扩散开来,稍稍驱散了寒冷和疲惫。
他看着手中这个母亲留下的最后礼物,又想起姜老的话。
圣所遗址……地下的回声……不谢之花……
还有母亲笔记里那些晦涩的符号和地图……
或许,一切的答案,真的藏在那个所谓的“圣所”之下?
他必须去那里。
为了弟弟,也为了揭开这一切的真相。
他轻轻合上八音盒,目光投向雨雾深处那座死寂的城市。
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