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内的气氛,在溥云泽惨死后,几近冷凝。
书房内,城主溥镇海瘫坐于太师椅上,鬓边一夜露白。案头那方象征权力的玄铁印玺,冰冷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府内屈指可数的几名府卫,个个脸色颓败。
“无能!” 一声尖利绝望的哭嚎打破了死寂。一向温婉端庄的城主夫人,此刻形容枯槁,发髻散乱,双目赤红如同泣血。她猛地扑到书案前,双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调:“你是北通一城之主啊!我们的泽儿…泽儿他…就那样被那些暴民戕害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下令杀光他们!”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燃烧的恨意:“府卫呢?堂堂城主府,就养着这么几个连门都不敢出的废物吗?那些护城黑鳞卫呢?他们人呢!为什么不来保护少城主?为什么不来镇压那些暴民?” 她用力摇晃着溥镇海,如同摇晃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去!调黑鳞卫,把那些害死泽儿的畜生都绳之以法!千刀万剐!让他们给我儿偿命!”
溥镇海痛苦地闭上眼,任由妻子撕扯。喉咙里发出哀痛的喘息。良久,他才艰难地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黑鳞卫…只听命于圣都兵符,没有陛下谕令,他们只负责城防,不会任由我来调遣。”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与绝望。北通城主,看似一方诸侯,实则处处受制。真正的刀把子,牢牢握在圣都那位深居简出的圣帝手中,握在那位只听命于圣帝的黑鳞卫统领手中。他这个所谓城主,不过是个空壳名头罢了。
“借口!” 夫人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扫过书房里垂手侍立、噤若寒蝉的几名府卫。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个身材精悍、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中年府卫脸上。那是她的陪嫁家将,对她最为忠心耿耿。
“我儿的仇,我自己报!”夫人眼中燃烧着疯狂而决绝的火焰,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刺骨,“阿忠,给我去查!那天在街口,所有动手的、起哄的、扔石头的…一个都不要放过!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被称作阿忠的刀疤脸府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看到夫人那决绝如死的眼神,他重重地低下头,抱拳,声音嘶哑:“是!夫人!”
接下来的日子,北通城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暗地里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腥风血雨。几个参与当日围殴溥云泽最积极、叫嚣得最凶的街头少年,接连在僻静巷弄里被人发现。死状极惨,有的被割断了喉咙,有的被乱刀捅死。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底层百姓中蔓延,各种流言蜚语四起,矛头隐隐指向了城主府。
然而,复仇的怒火终究冲昏了理智。当阿忠带着几名府卫,试图在深夜潜入一个住在鱼龙混杂的码头区、据说曾用木棍猛击过溥云泽头颅的苦力家中时,竟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埋伏。
那个苦力似乎早有防备。当阿忠等人破门而入的瞬间,尖锐的铜锣声刺破了夜空!“杀人啦!城主府杀人灭口啦!” 凄厉的呼喊如同信号,瞬间点燃了整个贫民区!无数衣衫褴褛的住户如同潮水般涌出家门,火把瞬间照亮了狭窄肮脏的巷道!阿忠等人猝不及防,被愤怒的人群堵在了狭小的屋内。混乱中,一名府卫被当场打死,阿忠和另一人拼死反抗,砍伤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暴民,却终究寡不敌众,被无数双黧黑的手死死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次日清晨,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遍了整个北通城:城主府的府卫,被抓了现行!正在暗杀当日在街口“伸张正义”的平民!人证物证俱在!
压抑的火山,再次喷发了!
这一次,不再是街头巷尾的骚乱。整个北通城仿佛都被点燃了。无数愤怒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嘶吼着,汇聚到城主府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的红漆大门前。
“城主府草菅人命!血债血偿!”
“溥镇海!滚出来!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要么交出幕后主使!要么你自戕谢罪!”
……
狂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猛烈地冲击着城主府那看似坚固的高墙。石块、烂菜、臭鸡蛋如同冰雹般砸在紧闭的府门上,发出沉闷而耻辱的声响。
城主溥镇海站在府内最高的瞭望台上,望着府外那一片黑压压、如同愤怒海洋般涌动的人头,听着那震耳欲聋、要将整个府邸掀翻的怒吼,他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快!”他猛地抓住身边一个亲随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低吼,“去!快去报黑鳞卫统领!请他调兵镇压暴民!”
亲随连滚带爬地冲下瞭望台。半个时辰后,他面如死灰地回来了,带回的只有黑鳞卫统领一句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的回复:
“城主大人,黑鳞卫的职责是戍守城防,抵御贼寇。没有圣帝手谕,恕末将不能对治下百姓动刀兵。此乃圣律铁条,望大人体谅。”
“体谅…圣律…”溥镇海喃喃地重复着,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踉跄着后退几步,靠着冰冷的石墙才勉强站稳。他听着府外滔天的民怨,明白已在劫难逃。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溥镇海愕然转头,看到的是自己夫人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和平静。她甚至对着溥镇海,极其轻微地、安抚般地勾了一下唇角。
“夫君,照顾好河儿。”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府外的喧嚣,落入溥镇海耳中。
“夫人!你要做什么!”溥镇海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然而,夫人没有再看他。她猛地甩开溥镇海的手,挺直了脊背,如同即将走上刑场的烈士。她走到紧闭的府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那沸腾的声浪,发出了清晰而冷静的呼喊:
“外面的百姓听着!暗杀之事,乃我一人所为!是我!恨你们害死我儿!是我!指使府卫去杀人的!与我夫君无关!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
她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府外的喧嚣瞬间为之一滞!随即,更大的、更疯狂的声浪爆发出来!
“开门!交出这毒妇!”
“烧死她!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开门!”
夫人回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满脸惊骇欲绝的溥镇海,又越过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楼阁,落在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浑身发抖的幼小身影——溥云河身上。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不舍、决绝、嘱托……最后都化为一片空茫。
她猛地抬手,亲自拉开了府门上沉重的门闩!
“轰——”
府门被外面汹涌的人潮猛地撞开!无数双带着泥垢、汗水和愤怒的手伸了进来,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瞬间抓住了夫人那身素白的衣裙!
“娘亲——”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府内深处的阴影里爆发出来!那是溥云河!他像疯了一样想要冲出来,却被父亲溥镇海死死地抱住,捂住了嘴。溥镇海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死死禁锢住幼子,不让他目睹接下来更残酷的一幕。
夫人没有挣扎。她甚至没有再看身后一眼。任由那些暴民粗暴地将她拖拽出府门,拖向那片愤怒的海洋。她的头发被扯散,衣裙被撕破,脸上、手臂上瞬间添了无数道抓痕和淤青。但她始终高昂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冰冷的弧度。
人群如同疯狂涌动的蚁群,簇拥着、推搡着、叫骂着,将夫人拖到了府前广场的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用粗粝的木头,搭起了一座简陋却透着无尽残酷的高台。高台正中,竖着一具粗糙的十字木架。
她被粗暴地拖上高台,双臂被反剪着,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在十字木架上。绳索深深勒进她细嫩的皮肉里,鲜血很快渗了出来。
“烧死这个毒妇!”
“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场。无数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苍白而平静的女人。石块、瓦片、甚至有人脱下臭烘烘的鞋子,雨点般砸向她。她洁白的衣裙迅速被污秽和鲜血染透。
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裙子、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汹涌的人潮撞得跌倒在地。她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高台上那个被绑着的、狼狈不堪却又异常平静的妇人。这个小女孩,正是当年在街口引发那场悲剧的源头。她的小脸煞白,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台下,有人点燃了火把。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跳动着,映照着无数张扭曲而狂热的脸。
“烧死她!”
火把被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地掷向了高台边缘堆积的干柴!
干燥的柴草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猛地窜起,发出兴奋的“噼啪”声,迅速沿着柴草堆向上蔓延,舔舐着高台的木质边缘!
“娘亲!” 被父亲死死禁锢在府门内阴影处的溥云河,目眦欲裂!他清晰地看到,火焰猛地窜上了娘亲那身早已被鲜血和污秽染透的素白裙摆!那耀眼的火舌,如同二十年后吞噬他无数个梦魇的恶魔,瞬间将娘亲那纤细而决绝的身影完全吞噬!
朗日之下,一团巨大、残酷、绝望的火焰之花,在溥云河绝望的瞳孔中轰然绽放!那刺目的火光,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和人群狂热的欢呼,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幼小的心版上,深深地、永世地刻下了两个字——仇恨!
火焰熊熊燃烧。高台上的身影在烈焰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作一片片飞舞的、带着火星的灰烬。
人群在欢呼,在咒骂,在发泄完积压的怨恨后,终于带着扭曲的满足感,渐渐散去。
广场中央,只剩下那座焦黑的木架和一堆尚有余烬的灰堆。
北通城主溥镇海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地。他死死抱着怀中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悲伤而昏厥过去的幼子溥云河,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儿子冰冷的小脸上。他失去了长子,又失去了妻子。他虽为一城之主,却连至亲都无法保护!巨大的悲恸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彻底击垮了他。
年幼的溥云河在昏迷中,身体依然在剧烈地抽搐。他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血与火的景象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大哥被撕碎的模糊血肉,娘亲在火焰中扭曲的身影,无数张狰狞狂笑的脸,无数双黧黑的、沾满亲人鲜血的手……
一滴冰冷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混着掌心的血,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喧嚣和仇恨的漩涡边缘,那个跌倒在地、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江逐月,被一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妇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她一步三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洞口的府门内死寂的人声。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疯狂世界的巨大恐惧和不解。她不知道,命运的丝线,已将她与那扇门后浸透在血泪和仇恨中的小小身影,悄然缠绕在了一起。
府内,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角落。只有溥镇海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大殿里低低回荡。
溥云河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父亲冰冷的怀抱里,如同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唯一残留的、却已被彻底扭曲的种子。一颗浸透了至亲鲜血、被复仇火焰煅烧过的、无比坚硬又无比冰冷的种子。它深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等待着未来破土而出,将这片给予他无尽痛苦的土地,一同拖入毁灭的深渊。
此后多年,悲痛的老城主形同槁木,终日郁郁,终含恨撒手人寰。次子溥云河顺理成章地接过了那方冰冷的玄铁印玺。
新城主上任的第一道政令,不是安抚民生,而是加征“城防捐”。理由是流寇四起,需加强城卫军备。数额之高,令城中商户和平民咋舌。
第二道政令,增设“河道通行厘金”。凡在兴河水道北通城段行商的船只,无论大小,皆需按货物价值缴纳重税。
第三道政令,扩充城主府卫营,装备精良。赋予府卫营巡查缉拿、就地执法的更大权柄……
对北通全城百姓敲骨吸髓的时代就此展开。
溥云河端坐于城主府森严的书房内,听着手下汇报着又一笔丰厚的“税收”入库,或是某个胆敢抗税的商户被当街鞭笞示众的消息。他面无表情,眼神幽深冰冷,只是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方冰冷的玄铁印玺。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听到城卫敲骨吸髓的“功绩”,他眼前闪过的,是大哥溥云泽被撕碎的染血身躯,是娘亲林氏在火海中绝望挣扎的身影。城民的每一分痛苦哀嚎,都像是一滴甘霖,浇灌在他心中那株名为仇恨的毒树上,让它愈发茁壮,也让他冰冷的心获得一丝扭曲的快意和……慰藉。
复仇的滋味,冰冷而苦涩,却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