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米缸,自己就满了!满得溢出来!邪门!绝对是邪门!”
我蜷在角落的草堆里,听着门外压低却尖利的嗓音。是隔壁的阿婶。她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总能穿透薄薄的土墙。
“瞎说啥!兴许是当家的记错了,本来就有米……”母亲的声音弱弱的,带着惯有的怯懦,像秋后粘在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风一吹就抖。
“放屁!吴老三家的!我家就在隔壁,你家米缸啥时候有过底?昨天我还看见你家小子盯着那空缸看,眼神直勾勾的!今天就……就满了!不是妖术是啥?村里旱了多久了?井底都快掏穿了!怎么就你家……”
声音猛地刹住,像是被人捂住了嘴。然后是更低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像毒蛇爬过干草。
我不再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破了洞的布鞋,露出脏兮兮的脚趾。饿。胃里像有只小兽在啃咬,磨着酸水。昨天……我只是看着空荡荡的缸底,那里只有几粒灰扑扑的米屑,像死去的虫卵。喉咙里干得冒火,那两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是舌尖抵着上颚的一个微弱气流。
“饿。”
然后……就是“哗啦”一声,像是梦里才有的声音。白色的米粒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漫过缸沿,淌到地上,那么多,那么白,刺得眼睛疼。母亲尖叫了一声,不是喜悦,是恐惧。父亲冲进来,看着那满地的米,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
他们看我眼神,也像看那些米,不,像看洪水里爬出来的怪物。
门外,阿婶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恶毒的兴奋:“……还不止呢!前日狗蛋他们追着他骂野种,追到村口,好好的平地,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狗蛋那腿,现在还瘸着!怎么偏偏就追他的人摔了?啊?”
“别说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说?等着他害死全村吗?今年这怪天气,这大旱!保不齐就是这妖物招来的!村长已经知道了!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脚步声杂乱地远去。屋里死寂。只有我的心跳,咚,咚,咚,敲打着肋骨,声音大得吓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母亲探进半个身子,眼睛红肿,不敢看我。
“战儿……”她嘴唇哆嗦着,“你……你没事吧?”
我看着她,没说话。我能说什么?说那米是我变出来的?说那些人是自己摔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说话……很累。而且,我知道,说出来只会让她更害怕。
她等不到我的回应,眼神更加慌乱, quickly缩回头,门又被轻轻带上。我听见她在外间压抑的、碎碎的哭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
“怎么办……他爹……”
“……能怎么办?是咱的种……”
“可他们说的……万一……”
“闭嘴!”
沉默。比哭声更让人窒息的沉默。
饿。那感觉又涌上来,比刚才更凶。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很瘦,很小。要是……要是能有一点甜的东西就好了。就像去年阿爹从镇上捎回来的那块麦芽糖,只在舌尖舔了一下,甜味能记好久好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喉咙就一阵发痒。我死死闭紧嘴巴,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几乎要冲出来的气流咽回去。不能。不能再说了。米缸满了,他们害怕。狗蛋摔了,他们骂我是妖物。
不能说。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干草里,草梗扎着皮肤,有点疼。外间的啜泣和叹息断断续续,像永远不会停。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屋里屋外都黑了。没人点灯。黑暗像浓稠的泥浆,包裹过来。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尖锐的锣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火把的光亮透过窗户的破洞,在土墙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
“出来!吴老三!把那妖物交出来!”
“滚出来!不然烧了你们的屋子!”
是村长的声音,还有好多男人的吼声。火把的光越来越近,烤焦空气的味道钻了进来。
门被猛地撞开,父亲挡在门口,背影在火光下颤抖。
“村长……各位乡亲……孩子还小,他不懂事……”
“不懂事?不懂事就能招来灾祸?看看这天!一滴雨都没有!就是你这妖物儿子惹怒了老天爷!”村长的咆哮震得屋顶掉灰。
“交出来!烧死他!祭天求雨!”
“对!烧死他!”
吼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母亲尖叫着扑过来想抱住我,被父亲死死拦住。他的脸在火光下惨白。
“不行!不能交!我的儿子!”
“由不得你!动手!”
几个粗壮的男人冲进来,推开父亲,腥臭的汗味和烟味扑面而来。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拖。草屑沾了满脸。我看着母亲哭喊着被推开,父亲被人扭住胳膊,额头青筋暴起。
火把凑得很近,热浪灼着脸颊。村民们的脸在火光下扭曲着,愤怒,恐惧,疯狂。像庙里壁画上吃人的恶鬼。
我被拖到院子中间,一根粗木桩立在那里。他们用麻绳捆我,绳子勒进皮肉里,很疼。
“烧死他!求雨!”
“烧!烧!”
喊声震耳欲聋。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颗星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压下来。
我被捆在木桩上,动弹不得。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们举起的火把。喉咙里那股干涩的感觉又来了,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胸膛冲出来。
一个火把被举起,朝着我脚下的干柴凑过来。
就在那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缕冷风,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狂躁。
“此地,何事喧哗?”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们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回头。
村口的方向,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身形清瘦,背着一把用布裹着的长剑。火光跳动着,映照出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眼神看过来,像深冬的井水,看不到底。
他一步步走过来,村民们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路。举着火把的手僵在半空。
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被捆着的我,扫过周围的人群,最后落在村长脸上。
“贫道云舟,路过此地。这孩童,所犯何罪,需以火刑?”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村长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仙……仙长!您有所不知!这孩子是妖物!他能招来祸事!米缸自己满,人靠近他就倒霉!这大旱肯定也是他招来的!必须烧死他,才能平息天怒!”
云舟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审视。像是在看一件很特别的东西。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周围的火把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他微微摇了下头。
“此子,与尔等缘分已尽。”
他伸出手,那只看起来很干净、指甲修剪整齐的手,轻轻拂过捆着我的绳索。坚韧的麻绳应声而断,碎成粉末,飘落在地。
村民们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下意识地后退。
他弯腰,将我抱了起来。他的手臂很稳,身上有淡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味道。
“此物,予你。”他看也没看,抛给村长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头。村长手忙脚乱地接住,愣在原地。
他抱着我,转身就向村外走去,无视了身后所有惊疑、恐惧、不甘的目光。
没有人敢阻拦。
直到走出很远,快要看不见那片火光时,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那片生活了五年的、在黑暗中越来越小的村落。
喉咙里的痒意终于压不住了。
我张了张嘴,气流摩擦着干痛的喉咙,发出一个极轻极轻的音节,轻得像叹息。
“忘。”
抱着我的手臂,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然后,步伐依旧平稳,向着漆黑的山路前方走去,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