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真人抱着我,走得不快,但每一步踏出,周围的景物就模糊着向后滑去。村子早已看不见了,只有黑黢黢的山影压在头顶。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埋在他道袍的布料里,那点淡淡的、像刚割过的青草一样的味道,似乎能稍微驱散一点寒冷和……饿。
胃里还在烧。那声“忘”似乎抽走了点什么,喉咙里泛着铁锈味。
他没说话。我也不说。只有风声,和他踩在碎石枯枝上几不可闻的声响。
走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在他平稳的怀抱里睡过去。他突然停了下来。
“抱紧。”
两个字,没什么温度,也不带命令的口吻,只是平淡的告知。
我还没明白过来,就感觉身子猛地一轻!脚下骤然空了!风不再是刮,而是变成了一只无形巨手,凶狠地要把我拽下去!
我死命抓住他的衣襟,指关节绷得发白。低头看去,地面正在飞速变小、远离,树木变成了摇晃的黑点,山峦成了模糊的墨团。冰冷的空气疯狂灌入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这就是……飞?
和想象里一点也不一样。没有飘飘欲仙,只有一种被抛离大地、无所依凭的恐慌,像一片叶子被卷进狂暴的旋风里。
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窄窄的,冰凉,像一块铁片。是他的剑?那柄用布裹着的剑不知何时变宽了些,托住了我们。
速度越来越快,云气扑面而来,湿冷地打在脸上,瞬间结成细小的冰晶。我死死闭着眼,把脸埋在他胸前,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还有……他平稳得可怕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敲在沉厚的木头上,完全不受这惊天速度的影响。
恐惧慢慢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取代。虽然快,虽然冷,虽然颠簸(偶尔会遇到紊乱的气流,剑身会轻微震颤),但他站得很稳,抱着我的手臂没有丝毫晃动。仿佛这撕裂长空的疾速,这令人目眩的高度,于他不过是闲庭信步。
我试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
巨大的、仿佛伸手就能触碰的星辰镶嵌在墨黑的天幕上,冷冽地闪烁着。下方是无边无际的、翻滚涌动的云海,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银白。远处,山峦的尖顶刺破云层,像一座座沉默的、黑色的岛屿。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攥住了我。村子,吴家村,那些叫骂,那些火光,在这片无垠的天地间,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忽然,他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
脚下的飞剑速度骤减,几乎悬停在空中。强烈的惯性让我猛地往前一冲,又被他手臂挡住。
前方的云层里,毫无征兆地钻出三道黑影,拦住了去路。黑烟滚滚,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像是腐烂血肉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下子冲散了他身上那点好闻的青草气。
“啧啧啧,大哥,看看咱们撞上什么好运了?深更半夜,还有个带崽儿的道士赶路?”一个尖细油滑的声音响起,像是用指甲刮擦骨头。
说话的是左边那个,干瘦得像根竹竿,套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黑袍,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充满贪婪和恶意的眼睛。
中间那个最为高大壮硕,扛着一把门板似的、布满暗红色污渍的鬼头刀,瓮声瓮气地接口:“飞得倒快,差点撵不上。道士,识相点,把值钱的玩意儿,还有那飞剑留下,爷爷们发发善心,给你留个全尸!”
右边那个没说话,只是发出“嗬嗬”的、漏风箱一样的笑声,手里玩绕着两条漆黑冰冷的锁链,链子头上是锐利的钩子。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抓着道袍的手更用力了些。这些人的味道,比村里最凶的猎户还要可怕无数倍。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砧板上的肉。
云舟真人没动,也没回答他们的话。他甚至没看那三个人,目光平淡地扫过周围,像是在观察这里的风水。
“妈的,是个聋子还是哑巴?”扛刀的大汉不耐烦了,鬼头刀一指,“老二老三,动手!剁了他!那小崽子细皮嫩肉的,带回山里炖汤!”
“好嘞大哥!”瘦子怪笑一声,身形一扭,竟化作一团模糊的黑烟,悄无声息地扑来,一股阴冷刺骨的气息率先袭到,我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同时,那沉重的鬼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拦腰斩到!刀身上泛起的血光几乎要灼伤眼睛。
而那个玩锁链的,手腕一抖,两条毒蛇般的黑索后发先至,刁钻地缠向云舟真人的双脚脚踝,限制躲闪空间。
配合默契,狠辣致命。
我吓得闭上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预期中的碰撞、惨叫没有发生。
只听见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气流声。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风好像都停了。只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烂味,更浓了。
我颤抖着,一点点睁开眼。
云舟真人还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一下。他甚至空着的那只手还虚抬着,像是原本想拂一下衣袖。
那三个人……也还在原地。
只是……
扑过来的瘦子僵在半空中,维持着扑击的姿势,他化作的那团黑烟凝固了,像一块丑陋的、肮脏的墨斑。月光照上去,能清晰看到他脸上黑布上方那双眼睛,里面的贪婪和恶意完全被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取代,凝固在那里,像死鱼的眼珠。
扛刀的大汉还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动作,肌肉虬结的手臂鼓胀,但那柄声势骇人的鬼头刀,连同他握刀的手臂,齐肩消失了。不是断裂,不是粉碎,就是……消失了。断面光滑得像镜面,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扭曲的光晕附着在那里,阻止着一切。他的嘴巴张得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玩锁链的,两条黑索软软地垂落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同样有一个巨大的、贯穿前后的空洞,能透过它看到后面的云海。他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然后,整个人像风干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开始崩塌,化作细细的、黑色的飞灰,簌簌飘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华丽的法术光芒。
只有一次呼吸都不到的、绝对寂静的……抹除。
云舟真人这时才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凝固的瘦子和断臂的大汉。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动,就像看着路边两块碍眼的石头。
他抱着我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是嫌袍袖被风吹得有些碍事,轻轻抖了一下。
随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那凝固的瘦子,那断臂僵立的大汉,连同那柄残破的鬼头刀,瞬间也步了后尘,无声无息地崩解、消散,化作最细微的尘埃,被高空的风一吹,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连同那股血腥腐臭的味道,也淡了下去,很快被纯净冰冷的云气取代。
仿佛那三个穷凶极恶的魔修,从未存在过。
脚下的飞剑轻轻震颤了一下,继续向前飞行,速度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云海翻涌,星辰依旧。
他低下头,看了看我。我正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可能微微张着,忘了闭上。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我嘴角停留了一下,那里可能还沾着一点之前被风吹出来的、干涸的血迹。
“魔道宵小,污了眼。”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解释,或者……根本不算解释。然后,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我的嘴角。
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掠过,那点血腥味和不适感瞬间消失了。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前方无垠的夜空。
飞剑破开云层,速度快得惊人。
我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过了很久,直到那片发生战斗的空域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看不见了。我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死死攥着他衣襟的手。
道袍的布料被我抓得皱成一团,还留下了湿冷的汗渍。
我低下头,把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凉的、带着云气息的布料上。
饿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扎根在骨头里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苏醒。
我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
只有脚下的剑,撕裂长空,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