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快些歇息吧！"李伯躬身奉上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玉麟接过茶盏，指尖在青瓷釉面上轻轻摩挲："朕从前只知皇帝难当，如今方知不是难当，而是难断！"他轻叹一声，目光投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陛下初登大宝，朝政千头万绪尚需梳理。"李伯上前欲替君王褪下朝服，"不若先安寝，明日早朝再与诸位大人共商国是。龙体安康最是要紧啊。"
玉麟摆手止住老内侍的动作："罢了，朕再看几本。"话音未落，小太监碎步进殿禀报："陛下，太上皇后娘娘求见。"
"宣。"
太上皇后沈氏手捧玉墨染血的战袍，跌跌撞撞闯入内殿，径直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臣妾叩见皇上！多日了，皇上不肯见臣妾，臣妾只能冒然了！"
"皇嫂请起。"玉麟刚要抬手，却见沈氏以额触地，泣不成声："臣妾恳请皇上营救太上皇！虽暂无性命之忧，然斡亦剌来书说...说太上皇重伤瘫痪，绝食多日粒米未进啊！"泪珠不断滴落在血衣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你既是太上皇后，亦是朕的皇嫂。"玉麟声音沉痛，"救驾之心朕岂能不知？然此事..."
"求皇上救救太上皇！"沈氏突然抬头，满脸泪痕地打断君王话语，失控地恸哭起来。
"扶她起来！"玉麟转身背对泣不成声的皇嫂，"朕岂会不救？可如今在大坤，太上皇便是最大的筹码！"
"臣妾有罪，太上皇亦有罪..."沈氏重重叩首，"但求皇上念在血脉亲情..."
窗外渐起的雨声掩不住殿内悲泣。玉麟闭目长叹："下雨了，备轿送太上皇后回宫。"
"娘娘请回吧。"小太监上前搀扶，却被沈氏挣脱。她竟跪行着攀上丹墀，颤抖的手就要触及龙袍衣角。
"朱羽卫！"玉麟厉声喝道。禁军立即上前，小心而坚决地将哭瘫的沈氏扶上轿辇。望着远去的仪仗，玉麟默立良久，终是吩咐道："传太医给太上皇后开两副安神汤，莫让哀毁过度伤了身体。"
雨打窗棂声中，新任帝王重新坐回案前，那盏渐凉的雨前龙井，映出他眉间新添的川字纹。
早朝的钟鼓声还余韵未散，御书房内已弥漫开浓淡相宜的檀香。鎏金铜炉里的沉香缓缓蜷起烟丝，落在案头堆积的奏折上——玉麟正握着紫毫笔，指尖悬在一份江南漕运的折子上，朱砂批注刚落了半行。
“皇上，会同馆八百里急报——斡亦剌的使者已至城郊驿馆，正候着入大都呢！”司礼监的小太监弓着腰进来，手里捧着烫金的驿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扰了御案前的专注。
玉麟目光未离奏折，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笔尖在纸上继续游走：“传朕的话，让林清彦从内阁里挑个人，去会同馆接风。”
那声音不高。小太监身子一颤，忙不迭转身，膝弯一软就跪在了青砖上，头埋得几乎贴地：“主子爷？”
玉麟这才放下笔，指尖捏着奏折的边角轻轻摩挲，目光落在小太监颤抖的肩头：“你去跟林阁老说，让他挑的人，得‘好好挑’。”最后三个字说得极慢
“是”太监便退下了。
林府的书房比御书房更显雅致，三面书架堆满了线装典籍，窗下还摆着一盆刚抽芽的兰草。林清彦身着藏青常服，正抚着茶盏的冰裂纹，目光扫过站在面前的三人：国子监祭酒王齐新、司业周仲逸，还有礼部侍郎言珂——三人都是他特意召来的，手里还攥着吏部刚送来的官员名册。
“皇上把接待斡亦剌使者的事交到内阁，还特意让司礼监的人折返传话，要‘好好挑’，你们怎么看？”林清彦呷了口茶，声音不疾不徐，却让书房里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王齐新先躬身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谨慎：“学生昨日在国子监听闻，司礼监的人退朝后又折回御书房，就是为了补这句‘好好挑’。斡亦剌此番来，明着是贺新帝登基，实则怕还是为了太上皇——毕竟太上皇还在他们手里，皇上这般叮嘱，想必是极看重能否让太上皇平安回都的。”
“齐新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言珂捻着颌下的山羊须，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官场沉浮多年的通透，“从前朝野都传当今圣上性情淡薄，登基前总在京郊别苑里赏山玩水，连朝会都少沾。可如今刚登基不足一月，御书房的灯夜夜亮到三更，奏折批得比先皇还勤——这哪里是‘志在山水’？以我拙见分明是藏了大心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真把太上皇接回来，一个宫城里容得下两位‘皇’？怕不是要生事端。除非二虎不相见，倒也不知道”
“一山二虎也未必……”周仲逸年轻气盛，忍不住接了话，可话说到一半，就见林清彦的眉头轻轻皱了下，王齐新也悄悄咳了一声。他猛地反应过来，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太上皇毕竟是大坤的前帝，如今成了斡亦剌的俘虏，这话若是说透了“失了帝王体面”，传出去便是大不敬。周仲逸脸一红，忙低下头：“学生失言了。”
“失言倒无妨，要紧的是猜透皇上的心思。”言珂转头看向林清彦，指尖点了点手里的名册，“皇上起初让内阁挑人，本是寻常差事，可偏要把太监喊回来补一句‘好好挑’——这三个字才是关键。挑得太刚，怕惹恼了斡亦剌，太上皇接不回来，还要起纷争；挑得太软，又显大坤气短，太上皇就算接了回来，大坤也要掉层皮，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人？”
林清彦放下茶盏，指尖在名册上轻轻敲了敲：“先不说心思，你们今年看地方朝觐的名单，有没有什么能扛事、又懂分寸的人？”
王齐新眼睛一亮，忙从袖袋里掏出一份折好的述职奏疏：“吏部的名单学生仔细翻了，大多是循规蹈矩之辈，唯有一个叫云来的七品主事，倒让学生记在了心里。他是今年春季来京朝觐的，去年开春从西南遵义府调任江南安化县做主事。学生看过他的述职，写西南土司纠纷时条理分明，说江南粮荒时对策务实，文采也不俗；私下里还听安化的乡绅说，他上任时拒了当地盐商的厚礼，连县衙的旧规都改了——是个刚正不二的性子。”
“云来……”林清彦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名册上找到了对应的条目，却轻轻摇了摇头，“安化离大都千里之遥，使者明日就要入馆，他便是骑马赶路，也得五六日才能到，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外这人若真是刚正不二的性子，估计倒也谈不好这事，兹事体大，重新择人吧！”
他抬眼看向言珂，语气定了下来：“既然皇上要‘好好挑’，咱们便在之前拟好的内阁备选名单里细筛——选那个曾在鸿胪寺待过、懂斡亦剌语的李宇主事，他去年还跟着先皇接待过斡亦剌使者，知轻重。你去跟吏部打声招呼，今日便让李主事去会同馆候着；言大人，你是礼部的老人，使者入馆后的礼仪、回话的分寸，还得你多盯紧些，别出半分差错。”
“阁老放心！”言珂等一众人等拜别了林清彦。
会同馆内，议事阁二楼的雕花窗棂滤进半缕辰光，落在紫檀木茶案上。案上青瓷茶盏泛着莹润光泽，斡亦剌的两位使者却坐得随意，锦缎长袍下摆扫过凳脚，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大殿内的描金梁柱。
脚步声自楼梯口传来，李宇身着绯色官袍，袖口绣着暗纹云鹤，缓步走入殿中。两位使者只抬了抬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身子未动分毫，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拜见李大人。”
李宇在对面主位落座，身后随侍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提起银壶为他斟上热茶。水汽袅袅升起，李宇端起茶盏轻嗅，却迟迟未开口，殿内只剩茶水落入盏中的细微声响。
静坐片刻，左侧那位高颧骨的使者终于按捺不住，手指叩了叩茶案：“大坤的茶水果然名不虚传，寻常茶汤竟也这般甘香清甜。李大人，在下是斡亦剌黄金部落三石族长脱脱齐木儿。”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沓叠得整齐的狼草纸，纸页边缘还带着草原特有的干燥气息，“这是我族此次前来的来意，还请李大人过目。”
旁边的小太监见状，立刻上前想接过文书，刚伸出手，却听李宇轻咳两声。那咳嗽声虽轻，小太监却瞬间会意，连忙收袖后退，躬身站回李宇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多动。
脱脱齐木儿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微变。李宇这才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盏沿的冰裂纹，似笑非笑地开口：“二位来使远道而来，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大坤礼部早已备下陈年佳酿和精致厢房，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养足精神再说正事？”
这话一出，两位使者顿时坐不住了。脱脱齐木儿身旁的随从猛地站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李大人，此事重要……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为好！”
“急什么？”不等李宇开口，站在一旁的小太监先笑盈盈地接话，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李大人既说先歇息，二位便先安心歇着，正事哪有身子要紧？”
话音刚落，李宇抬手轻拍了两下。清脆的掌声刚落，隔壁厢房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队身着水袖舞裙的舞姬鱼贯而入，身后跟着手持笛、箫、琵琶的乐姬。乐声起时，舞姬们旋身起舞，水袖翻飞如流云，腰间银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两位使者本是草原出身，从未见过这般柔婉精致的舞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先前的急切渐渐消散，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目光紧紧追着舞姬的身影。
小太监见状，上前两步，脸上堆着笑，却用袖口悄悄捂住嘴角，声音里藏着几分笑意：“二位来使，这些舞姬和乐姬都是官家从教坊司里精挑细选的，专为慰劳二位旅途劳顿。您二位且安心享用，有任何需求，吩咐小的便是。”
此时的会同馆外，李宇正静立于庭院中的银杏树下，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口。透过半开的窗扇，可见屋内二人专注交谈的身影。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对身旁的侍卫低声道：“走吧，让他们先‘乐’着。”说罢，迈步走出会同馆大门，身影渐次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个李宇，究竟意欲何为！”书房内，林阁老几乎咬碎后槽牙，“我让他好好招待，岂是这般招待法！”
“阁老，他怕是会错了意。”一旁的仆人见他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低声劝道。
此时，小厮匆匆入内禀报：“言大人到了。”不多时，言珂便随引路人迈入书房。
“阁老，阁老！”言珂人未至声先到，步履生风，“我今日听闻李宇所为，唉！”声音洪亮如钟。
林阁老起身相迎：“此时机微妙，暂不宜妄动。初闻此事我亦气涌心头，但细想之下，李宇此举未必没有道理。”
“有何道理！”王齐新再难抑制激动之情，“两国交战方息，二十万将士殉国、陛下蒙尘，此等奇耻大辱未雪！如今敌使竟得如此礼遇，成何体统！”
“言大人，你昨日……”
“阁老，”言珂拱手一拜，面向皇城方向，“李宇这般安排，亦是奉旨行事——‘好好招待’，以免我大坤落得苛待使臣的恶名。阁老以为如何？”
林清彦轻抚长须，沉吟道：“言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眼下太上皇、皇上与敌使三方关系微妙，我等确需再三斟酌。”
次日早，经过一夜的安顿，斡亦剌的两位使者从锦绣堆中醒来，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是劲。昨日被奉若上宾的经历让他们对大坤的“诚意”颇为满意，仿佛前途已铺满锦绣，此番定能顺风顺水，在人生仕途上大展宏图。
盥洗完毕，用过丰盛早膳，其中一位使者兴致勃勃地唤住奉茶的小太监：“小公公，你们李大人呢？这大好时光，该议正事了！”他语调轻快，带着一丝催促与理所当然。
那小太监躬着身，脸上堆着恭谨的笑容：“回尊使的话，我们大人特意叮嘱了，贵使旅途劳顿，需得歇息妥当、养足精神才好议事。这不，怕贵使烦闷，又请了些顶尖的乐工舞姬来助兴。”说罢，他轻轻击掌。门外鱼贯而入一队丽人，领舞的歌女、抚琴的乐姬，虽未开口，那通身的行头和袅娜姿态已显不凡——更令人侧目的是，相较昨日，竟又换上了一批全新的绝色。
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新鲜的美食、醇香的美酒、娇媚的舞姿、悠扬的丝竹……享乐如同温柔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起初的新奇与惬意渐渐消退，代之以一种令人心焦的空茫。使者们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大坤人这是将他们当成金丝雀在豢养呢！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偏偏在关键事务上避而不谈，绝口不提。
到了第四日清晨，这份被愚弄的愤怒与焦虑终于按捺不住了。两位使者面色阴郁，推开侍奉的仆役，直冲到小太监面前。
“你们大人呢？！”为首使者压抑的嗓音带着爆裂的怒气，几乎是在咆哮，“今日若再见不着他人，休怪我们不客气！”
小太监端着精致的食盒正要奉上早食，被这阵势吓得一哆嗦，急急开口：“尊使息怒！大人他、他此刻正……正上早朝！下朝之后，小人必定立刻……”
“少废话！”话音未落，其中一名怒气上涌的使者猛地挥手，狠狠打掉了小太监手中的托盘！
“哐当！哗啦——！”
描金彩绘的瓷盘玉碗连同羹汤点心瞬间倾泻在地，油腻的汤汁溅湿了锦缎地毯，精致的点心滚做狼藉一片。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打破了清晨会同馆虚假的宁静。
使者踏前一步，几乎戳到小太监的鼻尖，面目狰狞地嘶吼：“我等是代表斡勒大汗前来交涉的使者，不是你们戏耍的玩意儿！今日，即刻！必须见到你们那所谓的李大官人！若再见不到，休怪我拆了你这座只会藏头露尾的会同馆！”
小太监脸色煞白，哪敢再多辩，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连地上的狼藉都顾不上看一眼，慌忙去向上面禀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宇才姗姗而至。人未到，声先闻，一阵清朗的笑声已从廊下传来：“哈哈哈，二位尊使，可是今晨的膳食不合胃口，惹得贵使心绪不佳了？”话音落下，他方不紧不慢地踱入使者下榻的堂屋，一身锦袍纹丝不乱。
两位使者一见他露面，立刻腾地站起身，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声如洪钟地吼道：“李大人！你总算肯现身了！将我们困在此处多日，美酒佳肴、轻歌曼舞从不间断，却绝口不提迎回太上皇的正事！这究竟是何道理？这就是你们大坤的待客之道、和谈之诚吗？！”
李宇闻言，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他好整以暇地抬手，轻轻掸了掸衣袖上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随即优雅地掀袍落座于一旁的太师椅上，姿态从容得像在自家书房会见老友。
“尊使这话可真是冤枉在下了。”他拖长了语调，脸上故作委屈，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陛下亲自下旨，命我务必‘尽心竭力，好好招待’二位贵使。君命如山，李某岂敢有半分怠慢？若让二位有丝毫不如意，那我这项上乌纱，恐怕就真要摇摇欲坠了。如今见二位这些时日在我大坤京师流连忘返，似是颇为尽兴，李某欣慰尚且不及，又怎敢有丝毫轻慢、甚至耽误正事呢？这‘招待不周’与‘急于公务’之间，在下也是左右为难啊。”
这时，始终沉默的脱脱齐木儿猛地跨前一步。他身形高大，这一动便带起一股压迫的气势，沉声开口，声音粗粝如戈壁碎石：“李大人，不必再说这些漂亮话！你们汉人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我们不懂，也没耐心猜！我们奉大汗之命南下，只为和谈一事！今日只要你一句痛快话——到底谈，还是不谈！”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宇：“我们从漠北草原到大都城，已耗费十余日光阴！黄金般的日子，不是用来日日饮酒看舞的！若你们朝廷毫无诚意，就直言相告，我们即刻返回复命，也省得在此空耗！我们要见的是真正能主事的大人，不是无穷无尽的拖延和歌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