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嚓……咔嚓嚓……”

　　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如同冰块落入温酒，在这间密闭的工坊内，奏响了时代的序曲。

　　郭守敬的呼吸几乎停滞，他那双阅尽天下图纸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台不过三尺见方的精巧机器。

　　铁梨木的深紫与青铜的亮黄交织，构成了一种冰冷而又华丽的质感。无数齿轮与连杆以一种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精密地联动着，驱动着一排排刻着数字的铜轮缓缓翻滚。

　　这已经不是凡间的器物，这是“道”的具象化。

　　李不凡站在机器一侧，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他将灵算默写出的《皇极经世》中，关于“元、会、运、世”的历法体系，用一套他自己发明的二进制逻辑，转化成了一连串可以被机器识别的初始参数。

　　这是他的“周易编程”，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硬件”来运行。

　　“初始条件输入完毕。”李不凡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灵算，开始吧。”

　　灵算点了点头，他坐在机器前，一只手轻轻搭在机括的摇柄上。他没有立刻摇动，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用自己的心神与这台冰冷的机器建立某种链接。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那份属于少年的清澈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与专注。

　　他开始匀速地摇动机括。

　　“咔嚓，咔嚓……”

　　差分机活了过来。

　　在铁梨木与特制青铜的完美配合下，整台机器的运转安静而顺滑，只有数字轮盘翻滚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郭守敬凑上前，他能看懂每一个齿轮的传动比，能理解每一根连杆的作用力，但他无法理解这无数个简单的运动组合在一起，将要推演出怎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炷香后，机器停了下来。

　　最末端的一排铜轮上，显示出了一串长长的数字。

　　“成了？”郭守敬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不凡快步上前，拿起纸笔，迅速将那串数字记录下来，然后开始飞快地进行逆向的二进制转换。

　　然而，随着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最终，他停下了笔，看着纸上那堆毫无意义的字符和数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对。”

　　他吐出两个字，工坊内的气氛瞬间从狂热降至冰点。

　　“什么不对？”郭守敬追问。

　　“结果是错的，或者说，它根本没有结果。”李不凡指着纸上的鬼画符，“这只是一堆数字的排列组合，是纯粹的数学运算。它算出了‘一加一等于二’，却没有算出‘一’和‘一’代表着什么。”

　　这台差分机，能够模拟出宇宙的“运算”过程，却无法理解运算背后的“信息”。它能模拟出无数水滴的运动轨迹，却无法描绘出“浪潮”的形态。

　　它有算力，却没有“理”解力。

　　“我明白了。”灵算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却突然开口，他抚摸着冰冷的机身，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李居士，它就像一个只识字，却不懂文意的书生。你让它背诵文章，它可以一字不差，但你问它文章讲了什么，它却答不上来。”

　　他顿了顿，指着机器的核心部分：“这里的‘九连环’榫卯，可以保证力的传递精准无误。但《皇极经世》的推演，并非只有‘力’，还有‘势’。这‘势’，是虚无缥缈的，是阴阳五行的流转，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交感……这些，机器算不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不凡的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他一直试图用纯粹的理科思维去破解这个世界的玄学，却忽略了两者之间最根本的鸿沟。

　　科学解释“是什么”，而玄学，解释“为什么”。

　　这台差-分机，是他打造出的最锋利的“矛”，可他面对的，却是一团名为“易理”的，无形无质的“雾”。

　　“不仅如此。”郭守敬也发现了另一个致命问题，他指着灵算握着摇柄的手，“要保证推演的精准，机括的转速必须绝对恒定。人力有时而穷，稍有分神，转速一变，累积的误差就会谬以千里。若要进行大规模的推演，单靠人力，根本无法维持。”

　　动力问题！

　　两个致命的障碍，如同两座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随时都会被浇灭。

　　工坊内，死一般的寂静。

　　郭守敬眉头紧锁，在原地踱步，脑中闪过水力、风力、畜力等种种可能，却又被一一否决。那些动力源都太“粗”，根本无法满足差分机所需要的“精”。

　　李不凡则盯着那张写满鬼画符的羊皮纸，大脑在疯狂运转。

　　逻辑漏洞……动力缺失……

　　难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硬件没错，操作系统也没错……难道是……

　　李不凡的目光，猛地转向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

　　灵算！

　　一个能将整本《皇极经世》刻在脑子里的人！

　　他不仅仅是记住了，他是理解了！他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能够理解“易理”的“算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李不凡的脑海中形成。

　　如果，机器负责“算”，而人，负责“理”呢？

　　如果，将灵算的大脑，当做这台差分机独一无二的……“生物CPU”呢？

　　“灵算，”李不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我有一个想法。”

　　他将自己的构想和盘托出。

　　让机器进行第一步的粗算，得出海量的、杂乱的可能性数据。然后，由灵算用他的“心算”，以他对“易理”的深刻理解，从这些数据中，筛选出真正有意义的“势”，剔除那些无用的“噪音”，再将结果反馈给机器，进行下一步的运算。

　　人与机器，阴与阳，理与算，在这一刻，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听完李不凡的计划，郭守敬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何等大胆，何等匪夷所思的想法！这已经不是在造机器了，这是在……窃取天机！

　　而灵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那双空洞的眸子里，骤然亮起了骇人的神采。

　　“我……可以试试。”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对于这个算学天才来说，没有什么比亲手验证宇宙的终极算法，更让他感到兴奋了。

　　计划，立刻开始！

　　郭守敬亲自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靠近。

　　工坊内，李不凡负责报出初始变量，并记录结果。

　　而灵算，则再次坐到了差分机前。

　　“第一轮，‘乾’上‘坤’下，‘甲子’元，‘丙寅’会……”李不凡沉声念道。

　　灵算深吸一口气，再次摇动机括。

　　“咔嚓……咔嚓……”

　　数字轮盘飞速翻滚，很快，一串杂乱的数据便呈现在眼前。

　　这一次，灵算没有停。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在生灭。他的嘴唇开始翕动，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音节。

　　“……天门开，地户闭，风雷相薄……取三、五、九……舍一、二、七……”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变量修正！”他猛地喊道，同时手中的摇柄速度陡然加快！

　　李不凡立刻将灵算报出的新变量输入机器。

　　“咔嚓嚓嚓——”

　　机器的运转声变得急促起来。

　　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

　　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着。

　　工坊内，只有机器的咆哮声，和灵算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李不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灵算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道袍。

　　这已经不是“心算”了，这是在用自己的神魂，去填补天道的逻辑！

　　一个时辰后。

　　当李不凡报出最后一组变量时，灵算的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机括的转动。

　　“咔——”

　　一声轻响，差分机停了下来。

　　这一次，结果区域的数字轮盘上，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数字。

　　而是一行由“卦象”和“天干地支”组成的，清晰无比的短语。

　　郭守敬和李不凡同时凑了过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上面写着——

　　“庚申岁，妖星临，金龙折角，东南有变。”

　　成了！

　　真的成了！

　　他们成功地从那无穷的混沌信息中，捕捉到了第一丝未来的投影！

　　李不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他正想扶住灵算，却见少年身子一软，向前栽倒。

　　“灵算！”

　　李不凡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少年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已然是心神耗尽，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