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止潇今天没去瓷窑,跑了几里路去玉瓶山下。
到那的时候,纪伶正执一根树枝,舞得飒飒生风。旁边就是一大片野生野长的蒲公英草,被树枝抽到时,那落英纷纷扬起,盘旋在他身边久久不愿离去。
张止潇在开元观时就见识过他的身手,此刻看着,眼里不无艳羡。只是习武修文这些事,现在于他来说不过是妄想。
“你怎么来了?”纪伶瞥到人来已经收了树枝。想着这孩子并不是爱无事窜门的,不免小跑过去,担心问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张止潇摇摇头,“我是来跟你说,家里的东西够用了,不必再买了。”说完又觉得这话太过生硬,有点漠不领情的意思,又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有机会的话,会回报你的。”
纪伶看他一副稳重知礼的大人样,失笑了声,“你专跑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呀?”
张止潇懂他笑里意味,这人一直拿自己当个小孩看。
张止潇不置是否。
“我给你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回报我。”纪伶说。
“不管怎么样,我欠你份人情。”张止潇有些执意。
“行吧,那你记着慢慢还。”纪伶也不与他拗。
今天日头稀薄,不知不觉就起风了。纪伶看看天色,乌云渐重。
“快下雨了,走吧。”
他话才说出,雨丝便细线一样沥下来,一下打湿脸。管不得许多,他拉了张止潇的手就跑起来。
到小屋时雨已经下大了,站在檐下遥望出去,天地都不甚清明了。闷雷声随之“隆隆”响起来。纪伶摸一摸张止潇的外衫,好在没怎么淋到,跟着伸手要去拭他脸上水珠……
张止潇微微偏了下头。
纪伶收回手,有些不自然,“该给你拿个汗巾的。”
“没那么多事。”张止潇抬手自己抹了,往里边走去。
一只干瘪的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小猫蜷在桌脚睡懒觉。
屋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能落坐的地方。张止潇左右望了望,确实只有一张炕能坐人,便坐了上去。
纪伶到桌边倒了碗水给他。
张止潇喝着水,视线停在桌上那一沓书上。
孩童时他也读过些书的,九岁前他娘还在世时亲自教过一些。
柳氏出身南郡怀灵河边的楚楼,是那一带有些名气的艺妓,才情颇为人道。与皇帝露水情缘过后,柳氏发现自己珠胎暗结,便断然离开了楚楼,寻一处乡野之地产下了孩子。毗邻是个卖早粥的忠厚男人,见她孤儿寡母,时常照拂。那男人妻子早丧,只有一个女儿,比张止潇小两岁。
许是日久生情,又许是为了给自己和孩子寻个依靠,柳氏后来与那男人成了家。
张止潇到了上学堂的年龄,可是上了几天就没去了。学堂里的孩子都嘲笑他是妓女生的,是亲爹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张止潇把那两个同龄的小孩打得头破血流之后,被学堂赶了出来。柳氏看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叹了口气,自己拿起了书和笔墨,一点一点把自己会的教与他。
张止潇还记得柳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模样。那时柳氏的身体已经不太好,容颜憔悴,握着他的手也是苍白枯瘦的,没什么温度。
柳氏病逝后,他再没有翻过一卷书,提过一次笔。
那年灾荒他九岁,柳氏已经不在了,他跟着叶芽和她爹离乡背井四处流离,到了京都。后来流民中突发疫症,官兵来拉人隔离。叶芽的爹也被不分青红皂白拉走了,至此再没回来,只剩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要看吗?”纪伶见他一直没移开眼,问了句。
张止潇撇开眼,“不了。”
纪伶走过去挑了本易懂些的,塞到他手上,“这雨怕没那么快停,横竖闲着,看点书总是好的。”纪伶想到他终有一天要于朝堂上摸爬,甚至治国理政,不免就念叨起来,“其实你也该看些书的,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学堂里读书受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不背完书,我爹饭都不给吃……”
张止潇眸色慢慢疏离起来,他打量着纪伶那身素白绫锦,突兀问道:“贵人想必出身不错吧?”虽然他不知道纪伶为什么要住在这山脚土壳屋里,但不论言行还是衣着,这人都处处透着清贵气,根本不像一般乡野之民。
纪伶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自己许是说了不适当的话。几番往来他也看得出来,张止潇处境落魄,但心气很高。
天命对张止潇和姜东流都那样不吝惜磨难,两世为帝王子,却两世颠沛流离。纪伶想到这,心便隐隐疼起来。
“很抱歉,我只是想你好。”纪伶低头说。
“你是我什么人?”张止潇淡声说,把书丢一旁站了起来。
纪伶见他往门口走,急问他:“雨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回家。”
“不行,你这一路淋过去非生病不可。”
“并非所有人都那么矜贵的。”张止潇毫不在意,抬脚出门。就在他预备跑进雨幕的时候,纪伶把他扯了回来。
“算我求你,雨停了再走。”
张止潇已经被泼湿了半身,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他盯着纪伶,莫名一阵烦躁。
“你为什么求我?为什么要管我这么多?”
猫儿被说话声吵醒,伸着懒腰张开眼,就看见纪伶攥着人胳膊,想说什么却一个字说不上来,干着急的样子。
张止潇最终拨了他的手,说:“我欠你的人情一定会还,但以后没什么事的话,你还是不要到我家去了。我们本来没什么关系,也不适合有什么关系。”
始终人以群分。
张止潇还是淋着雨走了。
猫儿挠挠衣摆,睁着双大眼,“他怎么来了?你们吵架了?”
纪伶有些丧气地靠着门,“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谢摇一歪脑袋思考,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一个人若平白无故给与另一个人太多,就会无形中把对方置于低下的位置。”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尽所能对他好点。”
“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你的错。”谢摇说:“不过,你或许可以换一换方式。”
门外雨还不停,跑进雨幕的人已经不见踪影。纪伶听着“沙沙”雨声,很担心张止潇会不会淋病了。毕竟九月雨水寒凉,是最易感风的季节。
早知道平日里备把伞。
雨下到隔日傍晚才停,阴云未散,看着随时可能再下。纪伶望了望昏沉的天色,耐不住担心,还是上街市买了些散寒的常用药,和两把伞。
从药店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雨又开始淋漓。
层云遮蔽了星月,夜色诡暗阴雨绵绵。
纪伶打伞行至上次那条暗巷时,险些被地上死人拌了一脚。巷子里死寂一片,尸体横陈,雨淋得血水漫流。
纪伶吓了一跳,一颗心悬起来,他跨过死尸快速离开暗巷,到了那片旧屋。
雨已经越下越大,柴门开着雨水顺风势直泼而入,屋里却漆黑一片。纪伶进屋打起火折,屋里空无一人,那个破柜子已经散成几块,旁边赫然是滩未干的鲜血。
谁的血?
东街菜市口有个废物仓,杂七杂八的废料堆得快要到仓顶。大雨砸得木板搭的仓顶砰砰响。
昏天黑地里缩着两个人。
“哥,我害怕……”一道白闪映出女孩湿漉漉的脸。
张止潇紧了紧环着叶芽的手,“有哥在,别怕。”他同样浑身湿透,头发沥着水。两手心深入筋骨的伤口才被雨水泡得发白,这会儿又开始渗血,濡得叶芽半身殷红。
叶芽声音发抖,“哥,你的手还在流血,怎么办?”
张止潇忍着抽痛,一边留心外头动静,稳声安慰着,“没事的,不要出声。”
外头忽然“哗啦”一声,似是谁碰翻了什么东西。张止潇凝神听,才在大雨中辩到个脚步声。
那脚步有些踟躇,越来越近……张止潇屏息一动不敢动,直到眼底出现双黑筒靴,他看着那双靴头向他这边转来,不由得心口狂跳……
遮挡的麻袋骤然被掀开,张止潇正要冲出去鱼死网破,就撞见了打着伞熟悉的月白袍。
“原来你们在这儿。”纪伶一眼望见了张止潇血淋淋的手,扔了伞蹲下去,二话不说就撕下了一截衣摆,拉过他的手缠了起来。
张止潇看着这人,也是不知说什么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给了自己这种“怦然心跳”的体验。
“疼吗?”纪伶手上不停,依然不忘关切地问一句。
张止潇看了看他浸在污水里的绫锦衣摆,竟还为他感到可惜。
“你是专程过来找我的吗?”
“嗯。”纪伶专注于手上,随口应着。
“我不是说了不要再来吗?”张止潇轻声说,话里两分无奈。
“还说这些做什么?”纪伶捏过布角仔仔细细打了个结,拉过他另一只手,才问:“你遇着什么了?怎弄成这样?”
“有个人要杀我。”张止潇声音疲惫:“但是被另一拨人阻止了。”
纪伶缠布的动作一顿,“另一拨人?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穿着统一的袍服,上面绣着奇怪的鸟。”
雀鸟纹绣袍……能着这种特殊袍服的兵卫,应该是直系皇亲的府卫,京中不出三个。看来皇室中已经有人在寻张止潇。可那蒙面的又是什么人?什么人想要张止潇的命?
纪伶一时理不清,便没再问,专心缠好张止潇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