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处你们是没办法再呆下去了。等会雨停,先去我那里吧。”纪伶也有点发愁,他那儿其实也不见得多安全。
“我现在被人追杀,你不怕被我连累吗?”张止潇眼中困惑,实在不懂这人。
纪伶习惯性地想如前生一般去摸一摸那他的头,抬了手,却在他陌生冷淡的眼神下收了回去。
“你就当我,爱管闲事吧。”
雨势渐渐转小了,外面传来了阵杂乱的脚步声,夹着人声。
“搜仔细点。”
“你们去那边看看!”
……
夜色昏昏,隐约可见绰绰人影东翻西找。电光闪过,映出一截雀鸟纹绣的袍摆。
看来就是张止潇口中的那一拨人了。
府卫已经寻进了废物仓,张止潇看见雀鸟纹绣的衣袍向他这边靠近。
他身处之地已经没什么遮挡,那人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
叶芽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那领头的将张止潇上下打量了一下,松了神情道:“你不用害怕,我是来带你回家之人。”
王府内堂亮着灯,安王神色无聊端着茶,瞥了眼还在说着奉承话的小御史。他已经快打起呵欠了,奈何小御史好像没看出来,一直涛涛不绝。
雕花木门被推开,玄衣青年脚步利落走进来,俯首称声“王爷”,却在看见堂内还有旁人时收了声站着。
小御史再没眼色也看得出来府卫入门而不禀告,是碍着他这“旁人”在场,终于歇了话头告退离去。
“人带回来了?”眼看人出了门,张折信才沉声问。
“是,不过……”肖扬犹豫道:“有人先我们一步欲取三殿下性命。所幸我们到得及时,三殿下受了点伤,现安置在西苑,岑御医正在治伤。”
张折信脸色微凝,“是什么人?”
“属下疏忽,让人跑了。”肖扬低头,顿了下见王爷没说什么,接道:“属下还带回来两个人。一个小女孩,说是殿下妹妹。还有个年轻公子,属下盘问过,只说他是殿下朋友,是个外来游士。事关三殿下,属下不敢贸然放人走。请王爷定夺。”
张折信曲指轻扣了两下桌面,起身出去。
张止潇靠在床头,衣裳已经换掉了,只头发还湿湿贴着脸。他微向榻边侧着头,神情怔怔,面色有些苍白。大夫把他手上被血渗红的布料解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药水淋下,他眉头拧起。
大夫很是温和地对他说:“殿下忍一忍,伤口太深,又拖延许久,需清理彻底才不会感染。”大夫四十左右的年纪,衣衫讲究,举止从容,不似普通乡野郎中。
“你刚才叫我什么?”张止潇今晚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了。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自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也看出来了。
岑良小心地撑开掌心,将创药抖撒上去,听到“嘶”的一声,他一边撒药一边说:“臣只是受王府所请到此来给殿下治伤,不便多说什么。殿下有什么疑问,可稍后问王爷。”
实际岑良此刻也还没弄清情况。他与安王有些交情,所以王府的人把张止潇带回来以后,第一个便把他请了过来。他是曾听说过陛下有意寻回民间血脉一事。只是风声才起,人就这么躺在这儿了,确实叫他反应不过来。
张止潇拧着眉不再问什么,垂首静静让人把手上的伤处理好。
岑良最后预见性摸了下他额头,啧了声,“这还发着烧呢。”转头摊开纸笔,刷刷写下张方子,吩咐下人煎药来。
岑良走后张止潇发了会呆,便听得外边侍女请安的声音。脚步声近了,他望向门口。
进来的人衣衫华贵,玉冠束发。不过而立的青年人,风姿儒雅,剑眉藏锋。
来人在床边坐下,照着他一番端详,跟着伸手探向他额头……张止潇警惕地缩了下。
张折信抹开他额前碎发,清咳一声,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些,道:“你不必紧张,我不会害你。”
“小人只是市井中人,不知王爷带我来这里,要做什么?”许是经过了最凶险的一刻,张止潇此刻反而淡定,一双凉薄的眼眸直视着人,隐隐有鹰视之相。
张折信不免又多瞧他两眼,少年不过十四五,遇着这番突变,却是不惊不咋,沉着得不似个孩子。
只道他生于乡野,不曾经宫闱洗礼,怕带回去了也只是个眼目短浅随风倒的。现下看来,倒像个有主见的。
就是浑身一股拒人于千里的气息,叫人很不喜。
张折信沉思着,像是不知道怎么给他说明白,良久道:“你看起来也是个心思剔透的孩子,我想你多少猜得到一些……”
晨起时天色明郎,阴云也已经消散。
张止潇很早便醒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窗棂上,映得昨夜留下的水渍熠熠泛光。而他眼底一片清明,已经没有半点怔忡。屋里还没有别人,他站在天光明净的窗边,兀自想了许多。
五六岁初晓人意时,他确实许多次幻想过生父来认回他的场景。但日复日年复年,幻想终究是幻想。
他也曾问过柳氏,然而柳氏只是沉默,没有给他任何答案。随着柳氏过世,他仅剩的那点念想仿佛也跟着埋进了土里。
昨晚安王说昭帝要认回他时,他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觉得上天把他已经不要了的东西,又放到了他面前。
有人扣响房门,随后两名婢女推门进来,端着洗漱物品和早膳。
张止潇自窗前走回,对正在为他拧毛巾的婢女说:“我要见你们王爷。”
婢女许还不知他身份,说:“公子请先用早膳,王爷还未起,晚些奴婢就为公子去通报。”
张止潇双手不能碰水,只能由婢女为他擦脸,喂着进食。对于一惯不喜人肢体触碰的他来说,多少不自在。
临近晌午时安王才珊珊过来。
婢女奉上茶,他刮了刮茶沫,“你要见我,可是已经想好了?”昨夜他花了番唇舌将事情缘由都与张止潇说了,但这孩子并没有立即表态。
这层身份的转变确实有些突然,他知道张止潇需要时间,也不急在一时。
张止潇不答反问他:“我是不是必须回皇室不可?”
张折信茶杯端起,闻言又放回去,斟酌了下道:“回与不回,你可以选择。只是你也看到了,有人已经盯上了你这条命。不管你回不回,都无法改变你的身份。只要你背着这个身份,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你。”
“我没想过与谁争什么。”
张折信极轻地笑了下,一双深目看他,“你若回去,你便也是皇家正统的血脉,我会尽我所能保你周全。若不愿回去,死生皆是你命数。”
张止潇沉默须臾,对上张折信目光,“那你这么帮我,又是图什么?”
张折信一愣,张止潇的猜度确实在情理之中。
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生了这般善于防范的心府?
“你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张折信叹道:“不过我图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现在需要我才是重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能给我答复了么?”
张止潇低头静想一会儿,“好,我听你安排。”
若别无选择,不防迎头而上。福祸总相依。
张折信很满意他的转变,点头道:“你先安心把伤养好,过几日我给你请个先生。暂时也不是进宫面圣的时机,你先读些书。”跟着想起什么,严声问他:“对了,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来历,可靠吗?”
“他不会害我。”张止潇几乎想也没想就这么应道。后知后觉才讶然,他连对方名姓尚且不知,只几次交集,便这么肯定那人不会伤害自己。没由来的,他就这么肯定。
“他什么也不知道,放他离去吧。”张止潇轻声说。
他应当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该卷进这未知的漩涡。
“好,我权且信你。”
“你可以离开了。”肖扬将纪伶领出后院门,留下了这句话。
“等等,”纪伶叫住要离去的人,“昨晚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能看看他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快走吧。”肖扬走了两步,还是回身好意提点他两句,“最好出了这里,就不要再与人说起那个孩子了,那对你没有好处。”
“我只想确定他安好,劳烦你跟我说一下,我马上就走。”纪伶也清楚明白地和他说。
“我很好。”
纪伶循声回头,梧桐树下阳光碎成斑驳光点,张止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光影落了他一身。他身上已经不复破布麻衣,换上了勾金线的绣炮,总是随意扎起的马尾用缎带齐整束起,挑了支青色簪子,衬着淡薄倨傲的面容,矜高的气韵展露无遗。
“殿下,您怎么过来了?”肖扬有些为难地道:“王爷说您目前不可随处走动的。”
“我与他说几句话就回去,不会太久。”张止潇说。
肖扬看看两人,还是点了头,退出了院子留下两人。
“你今天看着,不太一样。”纪伶不远不近打量他,并没有近前去。
“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张止潇也没有向他走过去,只站在原地说:“我可能不会离开王府了,我们就此别过。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关照,我会记着的。有缘再见吧。”
纪伶笑了笑,落拓地站在日光里,“我们必定会再见的。
张止潇没问他为何如此肯定,只看着他背过身去,消失在一道草木掩映的月门后。
“”张止潇独站在梧桐下,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