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十六年春,科试才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
红衣穿街过,满楼红袖招。围观的人群将诺大的桂华街围得水泄不通。
今朝文武三甲齐游街,红衣骏马意气无限。
“到底哪个是文状元那个是武状元哪?”
“文袍武袍你分不出来嘛?”
“这文状元眉粗目犷的,反倒是武状元生了副玉面仙容哪。”
“可不是,你别看这武状元长得秀气,当日皇宫校场上可是风头无两。那西域进贡的烈马上一个摔一个,偏就他制住了。”
……
人潮里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起。
安王府的马车堵在岔道口,没有办法再前进一分。
“殿下,过不去了,只能等他们游完这一段了。”蒋裕看着人潮向后喊了句,攥着马缰后退几步到窗口,笑嘻嘻地说,“殿下要不要也出来看一看状元游街呀?好俊的状元郎呢,听说还是武状元。”
车里人没有回应。
过了会儿,张止潇掀开帘子,隔着人群望了一眼街上。红衣正从眼前过,他只来得及瞥见一点侧脸,和一个劲瘦笔挺的背影。
人潮渐渐散开了些,马车终于得以驶上大街。
“好风光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一天?”蒋裕坐在马上无比艳羡地叹谓。
“你羡慕他,为什么不去考?”张止潇隔着帘子问他。
蒋裕道:“我得守着主子您啊。”
里头又是一阵安静。蒋裕已经习惯了这主子总是想不搭理人就不搭理人的性子。
“你若不愿,为何不与王爷说?”过一会张止潇才出声,话里似是真的不解。
蒋裕便忍不住笑了,“殿下真是……这给人做刀的,主子要往哪挥就往哪挥,哪有权利说愿与不愿的。”
马车停在宫门口,侍从掀开帘帷,张止潇探身出来。蒋裕才想去扶人,等候在门口的年长内侍立即近前,掌心向上伸手过去,笑得眼眯成缝,“奴婢内侍总管黄启,在此恭迎三殿下。三殿下,下马车当心。”
张止潇眼扫过黄启伸来的手,略一顿,还是搭了上去。
黄启引他走过柳絮满地的宫道,进了段长廊,几经转折终于到清和殿前。
等候通传时,张止潇就站在回廊中,看着廊檐下的铃铛微风里“叮铃”轻响。小径上有人走过,遥遥偷觑着这位刚被陛下认回来的民间皇子,交头说着什么,掩脸而笑。在张止潇望过去时匆匆走了。
片刻后黄启从清和殿里走出来,俯身对他道:“陛下有请殿下入内。”
张止潇走入殿内,宫婢内侍朝他行过礼,就听见把明显带着病气的沙哑声音从垂帘后传来:“是潇儿来了吗?到这边来吧。”
婢女为他拂开垂帘,穿着纹龙常服的昭帝盘坐在矮案旁,一手支于案上,手中挂着佛串。案上燃着安神香,依然掩盖不去长时用药遗留的气味。
昭帝年过五十了,已经过了壮年,这几年身体状况倒退得明显。春耕科试才过,一番劳累加一场季节转换,就让已不复盛壮的昭帝躺了几天。
张止潇徐步进去,跪身参拜:“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昭帝看着遗落十五年的儿子,已然长成个俊挺少年,隔了十五年空白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一时思绪万千,竟忘了叫人平身。
这说来无非又是一桩帝王私访民间偶遇名伎的风流韵事。
当年昭帝是欲把柳氏带回宫中的,但皇后不容。而彼时他根基未稳,还倚仗着皇后本家,有诸多无奈。
“你过来些,让父皇好好看看。”自打儿女皆长成,昭帝许久没有露出这种慈爱的目光了。
张止潇膝行了几步过去,略打直了身子,望向昭帝。
“你颇像你母亲。”昭帝细看了他良久说。
是么?张止潇心想,他真的记得那个被他抛弃,埋进土里也没等到他的女子么?
昭帝给他赐了坐。然后一直和蔼地与他说着话,问了些他这些年的经历。
张止潇不修不造,用着平实的语言与他说了一些。只是柳氏与叶成寅的那段,他有意略去了。这是安王的意思。
巳时黄启进来,请示陛下是否留三皇子清和殿用膳。
昭帝不着痕迹抹了下眼角,对儿子道:“今日就留下来与父皇一同进膳吧。你爱吃什么尽管说,父皇让御膳房去做。”
张止潇没有拒绝,恭恭敬敬谢了恩,道:“儿臣口味不挑,吃什么都可以。”
张折信和他说过,他一无所有,唯一的筹码就是陛下的愧疚。
午膳后张止潇辞过昭帝,还要去东宫拜见皇后。皇后不是他生母,但是国母,皇子归宗,按情按理都当去拜见。
裴皇后母家极为显赫。裴家累世公卿,当年能力平平的昭帝能坐上帝位就少不得裴家鼎力支持。
皇后宫中奢华,镂空雕花门,翠屏金线绣。张止潇在外殿候了好一会,才等到宫内女官出来引他觐见。
裴皇后鬓发里已经参了银丝,但保养得极好,面上不见一条细纹,风华未减。
“起来吧孩子,”她望着跪在面前的张止潇,和声和气地道,“在本宫这里不必拘谨。”然后吩咐婢女看坐。
张止潇才谢恩坐下,雕花门外便走进来个人,步履生风。
是大皇子张珩。
大皇子给母后请过安,略一侧身俾睨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止潇,“这便是父皇流落在外的三弟了?”他散漫地念了下名字,“倒是有那么点风雅味道。”
张止潇起身朝他一俯首,“见过皇兄。”
张珩笑了声,鼻孔不曾放低,“三弟客气。”
裴皇后久坐腰酸,挪了下身子,端着长辈威仪道:“三殿下年纪尚轻,珩儿你作为兄长,日后可得关照着些,切莫以大欺小,仗势凌人。”
“谨遵母后垂训。”张珩漫不经心一拱手,顾自一旁坐下。
张止潇也坐回椅子里。
裴皇后与他亲切地说了会话,告退时还赏了他些丝帛玉器,做足了一个长辈对小辈亲善关怀的样子。
未时张止潇才出宫。
“怎样?”
蒋裕见人出宫门来,身后仆从大盒小盒抱了一摞,睨了人一眼,“陛下对你态度如何?”
“尚可。”张止潇言之简简,上马车去。
“多说一句是会少块肉嘛?”蒋裕嘟囔着翻身上马。
这小主委实高冷了些。
昭帝赐与张止潇的府邸在文华街末段,不算繁华地段,但胜在环境清幽。屋墙门窗都是新漆的,各厢房也做过一番修葺,各院落栽了不少应季的花花草草,都是刚移植过来的。昭帝待他算得上上心。
仆人院中穿行做着扫撒活计。分配过来的管事是个宫中女官,叫常英,原来是服侍皇后的。皇后说三皇子年纪太轻,需得有个能事之人照料,遂割爱将自己的贴身女官放了过来。
这是皇后的“好意”,张止潇没有理由拒绝。
常英将张止潇引进府中,一面为他解释着相关布置。
张止潇慢步走在廷院里,只漫无目的地四下环顾,似乎并没有在听常英解说。他耐着性子听人絮叨了一阵,便以休息为由将人打发了下去。
晚间,张止潇转头才吩咐蒋裕去叫车夫,常英便又到了他面前,“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本宫的去向,是否皆要向姑姑汇报?”
张止潇生的轮廓凌厉,眉目冷淡,一句话出来竟是威压天成。叫未曾将他放在眼里的常英心下一震。
“殿下误会了,”常英连忙解释,“奴婢怎敢干涉殿下?只是奴婢受皇后娘娘之命照看殿下,当为殿下安全负责。夜深了,殿下独自外出恐怕不妥,还是让奴婢找个人陪着吧。”
“本宫自有人随同,姑姑不必挂心。”张止潇坚决而不失礼地道:“我刚迁新府,许多杂事理不来,皆需姑姑费心打点。出门随侍之事就不劳烦姑姑了。”
“殿下……”
常英还欲说什么,张止潇已经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