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裕关上门,各窗户查看一遍,确定四处没有耳目,才走到张止潇面前。
“昨天你说看到人,还是宫中女眷,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吗?”蒋裕少见地面色凝重,“还有一个男的是吧?”
张止潇瞥他一眼,道:“只看见侧脸,不甚清楚,男的只见得个背影。”
“衣着穿戴总看得出来吧?”
张止潇回想一下,皱了皱眉,“离得远,匆匆一眼,看不出来什么。”
蒋裕双手叉腰屋里走来走去,显得有些烦躁。太庙祭祖是不能轻慢的大事,昨日那个时辰距离祭礼不久,因此除巡防卫兵外,基本上所有人都在寺里了。偏生那个时候他跟张止潇还去后山跑马。他们进后山时,巡防也有人看到的。如果张止潇因此落得嫌疑,只怕事情难以收拾。
怪他一时心野。
“如果我被怀疑上,会怎么样?”张止潇多少看得出他顾虑,问道。
会怎么样?太尉只这一女,裴皇后的掌上明珠……裴家的悲痛必需有人来承受。蒋裕很头大。
张止潇看他模样,也知事情严重,道:“是我不好,不该找你去跑马。”
“我也没拦你,是我的责任。”蒋裕叹口气,心里想着怎么与王爷交代。
皇帝回宫后,刑部抓了一堆,审了一堆,依旧没审出个子丑寅卯。太尉愤懑,上书要亲审此案,被昭帝以不合法制为由驳回。
刑部压力大,北卫所有失职之责,也要上点心。
晨早茶楼人来人往,纪伶坐桌边正剥着两个荷叶蛋,对面就不请自来坐下个人。
张祈之今天没有背那把弓,穿了鱼水色的宽袖袍,同色的缎带将发束起一半,还执了把乌木扇,一副优雅文人做派。他一坐下跑堂的即来招呼,怕桌子不够干净脏了客人上好的衣服,不及去拿抹布,直接拿袖子就擦了。张祈之随便点了壶茶和几个点心,微微带笑望向对面,说:“不介意我一块坐这儿吧?”
纪伶说不上来哪不对,这阵频繁遇着张祈之,还真让他有点被盯上了的错觉。但张祈之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纪伶暗道自己多半是被谢摇影响了。他把好不容易剥好的蛋拱手递给人,“这儿的茶叶蛋还不错,挺入味的。”
张祈之不多爱吃这个,却也心安理得接过来咬了一口。
两人各自吃东西。过一会张祈之倒着茶水随口问:“你这么早出来,是想去南明寺后山吧?”
纪伶刚喝过口粥,囫囵咽下,“横竖没头绪,我想再去转转,看能不能得到些蛛丝马迹。”实际当日现场就已经查过了,只是人多手脚杂,有时候反而可能遗漏。纪伶只是抱个“只怕万一”的念头,没怀多大指望。
“我与你同去吧,多双眼睛总更仔细些。”张祈之说。
“那就辛苦殿下了。”纪伶已经习惯他对自己的上心,没有拒绝。吃完饭两人就打马城外。
溪边桃园兜兜转转几遍,终也没什么收获。
纪伶蹲在溪边,掬了捧水洗了把脸,不无失望地看着淙淙而流的溪水。一支花枝出现在眼前,粉色的花朵清雅凝香。
纪伶接了那花,到树荫下坐着休息,不好意思道:“让你跟着我瞎折腾一趟了。”
“没关系,我自愿的。”张祈之用袖子拂了拂他身边一块石头,闲然坐下,“权当陪你出来赏花,这儿的桃花开得这样好,也算不虚此行。”
纪伶却没心情赏花。
“你这么重视这案子,真的只是因为失职之过么?”张祈之是不大相信的。虽说职责所在,但意外时有发生,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我也是担心这案子查不清楚,会伤及无辜的人。”纪伶说。
“你说的无辜之人,是我那三弟吗?你似乎对他很是关心,你们相识?”张祈之手杵膝头撑着脸颊,表现出好奇心。
纪伶回避他的目光含糊应了声,“嗯。”
这一阵处下来,他也发现了个事。这人总爱看他,就算对上了目光也不错开那种。这让他多少不自在,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妥。
“不愿和我说一说么?”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三殿下入宫前遇着点困难,我帮过一二,就认识了。”纪伶有些架不住张祈之的目光,眼一直看桃花。刚才洗了脸,只拿手囫囵一抹,眼睫上还湿着水,衬得眼睛莹亮莹亮的。
“是这样啊。”
“我看确实查不到什么了,不如我们回……”
张祈之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起来。”
纪伶不解望他,没贸然搭上去,“做什么?”
张祈之一把拉了他还握着桃花的手,不由分说就跑起来。一直到跑进了桃林深处,才放开他。
那支桃花握了一路甩了一路,花朵快掉光了,剩个秃枝。纪伶把它随手丢地上,才跑过路他声气有点不稳,“殿下,你拉我到这干嘛?”
张祈之回过身,靠近纪伶,他僵住一下,以为要干嘛,脚便不觉小退了一步。而张祁之只是伸手捻起了落在他肩上的花瓣,搁唇边吹飞,道:“你日日不是练兵就是公务,就不觉得无趣么?”
纪伶松口气,笑了笑,“这是职责,还能论有趣无趣。”
张祈之几分无奈,“好吧,职责你不能懈怠。今日休沐,又好不容易出城来,纵然案子一无所获,你就不能看一看这如画景致?”
不妨也看一看我。
纪伶一听,还真的举目望了一圈,说:“是挺美的,我们能回去了吗?”
张祁之打开扇子“呼呼”扇了几下。
“还挺热的是吧?”纪伶一脸很明白的样子,说:“走吧,刚刚在山脚好像看到一家糖水店,我请你吃冰镇糖水去。”
张祁之听了这话,心情总算是清爽些。
半月后,裴明玉的案子,还是查到了三皇子头上。刑部上请审讯三皇子,陛下降旨,未有实证,三皇子禁足府中受审。
一石激起千层浪。裴氏势力便布朝堂,太蔚前头一呼,后头下狱审三皇子的声音便响应不止。吵到后面更是成了严惩凶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云云。
昭帝坐在龙椅上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激昂,恨不得即刻就把人捆了当堂制裁的样子,起初疲惫的的神情慢慢就冷凝了下来。
“现在是已经结案定案了么?你们吵什么?”昭帝声音不大,刚好镇住底下争议,只胸口上冲的一口气让他咳了好几声,“寡人何时说过不审了?”
天灾民祸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般慷慨凛然。
堂下静了片刻,殿门口宦官高呼“皇后驾到”。裴皇后凤冠霞锦正装入殿来,到阶前跪下,“臣妾见驾,陛下万岁,万万岁。”
北汉后宫不干政,本朝开国以来,敢在朝会时上殿来的后宫女人,除开国时的卫皇后,便只她裴皇后一人。
昭帝眉头一皱,还是喊人免礼平身,然裴皇却跪身不起。昭帝便问:“未知皇后到来何事?”
皇后微低着头,腰背却是挺直的,她直言刑部审案拖沓,又言皇帝徇私包庇,质问皇帝为何不将嫌疑之人下狱受审,字字铿锵。说到最后悲痛欲泣:“明玉母亲福薄寿短,临终将幼女托付于我,我却让她不明不白丧了性命。陛下,自打明玉出事,臣妾日夜在痛苦自责中煎熬。如不能将凶手裁之于法还这孩子一个公道,臣妾愧对兄长愧对明玉母亲,但求一死去泉下向死去的明玉母亲请罪!”
昭帝缓缓站起,拂了黄启过来搀扶的手,望了跪地不起的裴皇后一眼,沉声说:“就将三皇子,下狱受审吧。”
昭帝走在回清和殿的回廊中,冠冕未卸,毓珠一晃一晃,半掩住他寞寞不欢的脸。他走得很是缓慢。
老太监服侍了他许多年,知道他此时心情沉郁,宽慰了几句,“陛下保重龙体,不要过多忧虑了。三殿下若真无辜,谅他们也不敢强行按头认罪的。”
昭帝叹了口气,他忧虑的,却不止是这一件。他在这个位置坐了有二十几年,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因为他一直都还算识时务。
昭帝是靠着裴家上位的,而裴家愿扶植他,不过因为他娶了裴家女,便是如今皇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这二十几年来无时不受裴家掣肘。初继位时也曾有良臣指引他注意制衡,不可让裴家独大。可如此一来他势必要与之抗衡,那时他没有胆气,又贪图安逸,因此不曾着力制压裴家势力。发展到后来,他再想夺回主动权,已经难上加难,就成了如今的局面。人道老来糊涂,可他年轻时也不见得清醒。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是该妥协时便妥协,没让裴氏感觉到太大威胁,才得以平平稳稳坐至今日。
而今暮年将至,是必须另立国本的时候了。昭帝每想到那张扬不知所谓的大皇子,亦不难想象他日后光景。苗子已经长歪,扶不正了。这是他迟迟不肯下旨立张珩的原因。而这一件,也是他这许多年唯一一次没有向裴家妥协。
他曾寄希望于二皇子,最终也失望了。
昭帝子嗣并不多,皇子更少,前几年没了两个。一个死于失足落水,一个死于重病不治,都还是扑蝶的年纪。对他不无打击。张止潇的回归给了他不少慰藉。只是如今看来,想保下这个儿子,也不容易。
“去请下安王吧。”昭帝说。他如今步履维艰,也只有这兄弟可堪参详。
“是,陛下。”黄启应声去了。
“糊涂!”张折信一杯茶摔在蒋裕膝盖边,碎片茶渣溅了一地,茶水渗进地毯,很快只剩一片湿渍。
蒋裕伏首磕地,“属下该死!”
“你确该死。”张折信气愤指着他,“我让你跟着他,便是要你看着他别出乱子。你倒好,陛下祭祖你带他去后山跑马。我看你是心大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祸是他造成,蒋裕顶着骂,头磕在地上未敢驳一声。
“滚去刑房领板子。”事已至此,再责无益,张折信骂够人便让人滚了。
蒋裕退出时黄启刚好进门,见那一地狼藉“哎呦”一声,“是谁惹王爷发这么大的火?”
张折信见是黄启,也猜到些来意,示意侍女收拾了地上物什,才客气问道:“不知公公到来何事?”
黄启道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