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墙高幽深,长年不透日光。张止潇跟着刑部的狱吏走过一条幽暗通道,到了火把窜动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狱吏还算客气地对他道:“三殿下,请吧。”
张止潇静站在牢门前,循着惨叫声望了一下只一间之隔的刑室。刑部的官吏正在动刑逼供。那人双臂悬在架上,衣发污乱,已经看不出来本来面貌。烧得通红的烙铁一遍一遍往他身上烫,那喉间因痛苦难忍撕扯出来的喊声直叫人头皮发麻。
“殿下勿怕,那种刑用不到您身上。”狱吏见他目光停驻,轻声与他说,那语气却没带什么好意,森森然的,听着反叫人发怵。
张止潇收回目光,跨进门去,牢门随即锁上。
草垫潮湿发腐,混着腥臭味,他没有坐上去,走到墙角抱膝坐在地上。刑室那边的声音还一阵一阵地传来,似又换了一个,竟整宿没歇。他眼皮沉重合上,又被惨叫惊醒,整夜不得睡。
晨早牢里开始有狱卒走动,分发食物。一碗稀粥摆到他牢门口,狱卒动作粗鲁,洒掉了不少。张止潇挪到铁栏前伸手拿进来。
是馊的。
他端着碗看了会儿,拿起喝了。
比那时水沟里捡出来的菜叶子好些。张止潇扯了点笑,笑里俱是凉意。他放了碗回到墙脚合起眼。
昏沉欲睡之际,一阵脚步嗒嗒而来,跟着牢门被打开。张止潇尚未来得及看清人,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拽出了牢房。
之后他被按坐下来,就在昨夜动刑的长凳上。
刑室里血腥气味更浓,闻之欲呕。张止潇抬头对上了张笑眯眯的脸,“三殿下,昨夜可还好睡?”眼前人褶纹横生,笑得堪称和蔼。但在张止潇看来却有些诡异。
“不论如何都不能招,招了就是一个死。他们应是不敢对你动刑的,许会威逼利诱,你要定得住心神。就算他们最后狗急跳墙对你用刑,你也要抗住。你好歹是皇子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只要你抵死不认,他们就定不了你罪。”
昨日被带走前蒋裕是这么和他说的。
“下官刑部侍郎陈桂,您的案子是我负责。殿下不要紧张,臣没有恶意。”陈桂说得很是温和,仿佛他不是来审案,只是来问候一下。
张止潇别过脸,没理他。
“殿下是这样年轻,”陈桂似是感叹,“谁人年少时还不曾犯个错呢?陛下还是很疼爱您的,只要您认个错,诚心悔过,陛下定会念情开恩的。”
他软语相劝,把罪说成错。
张止潇不见所动,不曾看他一眼。
陈桂也不恼,先喝口下属奉来的茶,接着道:“殿下,此案一切矛头疑点都指向您,您是开脱不去的。您现在不认,不过是平白遭罪吃苦头,最后还要落个死不悔改的名目。到时陛下纵是想饶你也寻不到理由。臣自是一百个不愿为难殿下的,但倘若您执意不招,臣也帮不了您。”
最后他抖了抖桌上那几张纸,“殿下只需在这里画个押,把错认了,很快就能离开这个污秽地方!”
张止潇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我能看看那张供词吗?”
“当然可以!”陈桂喜见他终于开口,马上递了过去。张止潇阅览供词的时候,陈桂犹在一边循循善诱:“其实供词写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态度。只要殿下……”
“嘶——”
陈桂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撕裂的轻响,张止潇已经把那份供词撕成两半。
“这上面说的我都没做过,我不认。你有什么把式尽管使来。”张止潇淡声说。
陈桂老脸一滞,到底忍了没变脸色,只沉下声,“殿下,您再好好想想吧。臣改日再来。”
夜里张止潇又坐在墙脚听了一夜哀嚎。
他们不愿对他动刑,就故意天天不让他好睡,不给他好食,变着法给他施加心里压力。把人熬得精神崩溃再拉出来审讯,有时一审就是两时辰,反反复复那些话,逼得精神恍惚的张止潇如坠梦魇。
饶是这样,多日过去,他们也未能从张止潇口中得到一句想要的话。他们讶于三皇子定性惊人的同时,耐性也渐渐磨灭。
陈桂再次现身牢里,见到脸色青白形销骨立的三皇子时,心疼之色溢于言表,甚至教训了一通狱吏,仿佛这段时日的审讯与折磨他并不知情。
张止潇神情疲惫坐在审讯桌旁,冷眼看他骂人。
陈桂做够了戏,坐到桌对面,叹了声,“殿下,这段时日想必够受。您就交代了吧,多拖一时便多吃一些苦,臣看着也不忍哪。”
陈桂叨了许多,张止潇面无表情听着,依旧不作声。
“臣是真不愿将那刑具用您身上,您该知道那多疼。”陈桂大约是不愿再耗了,话里已经带上威逼。
张止潇垂着眼睑,头顶发带已经松了,散下来的乱发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在阴影里。旁人看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他因长时未进水暗哑的声音几分讥讽,“你有胆量,你就用来。”
“我是真想不到殿下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心志定性。”陈桂摇着头,声音冷上几分,“您真以为我一定不敢动刑么?”
张祈之握着个酒囊坐在凉棚里,一条腿曲横于凳上,坐得不拘一格。他惯是这练兵场上最懒的一个,大家都习惯了。校场上各人早停下了操练,围成一个大圈。圈里一对十打得正上劲。指挥大人今天发了好大的威,陪练的人累趴了一拨又一拨。
长枪狠劲一扫,地上又“哎呦哎呦”倒了一片。
“再来!”纪伶长枪支地,额上已经出了不少汗,湿了几缕碎发。晒得太久他白皙的面颊都透了点红,却还不打算歇。
“不行了,大人,歇一歇吧……”他们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干脆就坐地上。
没人知道指挥大人今天是怎么了,他今天撂人的狠劲儿,就跟有力没处使似的。不过过了今日,应是再无人敢蔑视他了。
纪伶提枪走到一片围观的人面前,还没开口那几个人已经摆手摆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几个在他走过来时就已经赶紧溜了。
张祈之看不下去了,把他拽进凉棚里。
“你就饶了他们吧。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你这样折腾自己也没用。”张祈之给他倒了碗水。
纪伶仰头一口气喝光,碗扣桌上,眼似燃着火,“他是皇子,他们怎么敢动刑!”
张祈之闲闲靠着根支木,喝了口酒,“别太担心,他们总不敢弄死了人。”
纪伶听不进别的,只“弄死”两个字不停在脑中嗡响,提了枪就往棚外走。被张祈之预见性地拉住了,“你去哪?”
“去刑部大牢。”
“刑部审案与你北卫所不相干,你现在去了,正好再送他一个私结大臣暗构党羽的罪名。”张祈之不紧不慢。
“难道我只能像个废物一样在这儿干等着吗?”纪伶罕见的情绪激动,张祈之握着他的胳膊,亦仿佛触着那翻腾的心绪。
张祈之手上紧了紧,“别这样,我看他能撑到现在仍不招供,想必也是看得清形势的。刑部始终有所顾忌,不敢做得太过的。只要他能抗过去这一阵,刑部给不出交待,便只能放人。”
纪伶向张祈之望来一眼,素来骨气铮铮的人竟红了眼尾。张祈之一愣,不觉就伸手去拭他眼角。
那眼角并没有泪。
纪伶哑声说:“他才十五,为什么又要受这些?”
张祁之没法回答他。权争之下无完卵,裴明玉的死许是意外,顺水推舟除掉路障却是必然。
“你现在去了能做什么呢?把人劫走?然后,你要带着北卫所两万兵将造反吗?先声明我可不干。”张祁之放轻声音说,“人各有命啊,这一难,只能他自己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