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不敢将烙铁皮鞭往三皇子身上使,那会留下骇人的痕迹,亦是在挑战陛下威严。
他用了夹棍,够折磨人,伤也伤在暗处。
张止潇口中咬出了血,冷汗涔涔沿下颌低落,汗湿的发贴着额,一张脸惨白无色。随着施刑的人再次用力,他狠吸一口气整个人绷紧,握拳的手青筋浮起,忍痛的哼声在喉间压抑着,断续溢出。
刑讯已经五天,足够将个俊秀少年折磨得脱了相。
“快认了吧,认了就能摆脱这痛苦了……认了吧……”
张止潇神思浑噩视线模糊,一时只觉身边明明暗暗鬼魅环伺。
“殿下,您何苦如此?这腿若整废了多可惜。”陈桂靠近他,火光跳动下那脸阴森森的,“可疼吧?只要您开个口,把罪认了,臣马上让他们松手,嗯?”
张止潇费力抬眼,一口血沫吐在陈桂脸上。吐得他老脸一黑,霎时狰狞起来,“我好言说尽,你如此不知好歹!好,你这样硬气,我便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再收!”他狠声喝刑手。
刑手得令死里拉紧。
张止潇终抑忍不住撕扯出了声,急重的几息后,他头软软垂下,昏了过去。
陈桂发够了狠,始终害怕人抗不住没了,急喊狱医。
三皇子若是在审讯中有什么不测,他这主审官是担不起的。口供未得到人先死,这案子就成冤案了。他左无法向皇后交差,右无法向陛下交代,怕也得去陪葬。
陈桂紧着分寸,这几日虽动了刑,但也不敢往死里弄。否则一个十几岁孩子,哪能在他手底下撑这些天?
可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皇后陛下两方都不会容他这样慢慢地审下去。想到此陈桂暴躁地踢翻了刑室的桌子,供纸笔砚滚落一地。
只道不过是个孩子,不曾想被他逼到这步进退两难的田地。
“废物!一群废物!”裴皇后宽大袍袖一甩,扫落桌上观音瓶,“哗”一声满地碎瓷,新插的兰花还凝着水珠。
陈桂顾不得避开地上碎片急急跪下,一屋子的侍者大气不敢出。
“你陈大人坐镇刑狱六年,上审过外官都吏,下审过平民百姓,今天你跟我说审不了一个孩子?”
“娘娘,臣已刑审五日,软硬兼施方法用尽,那三皇子也不知得了谁人教示,咬死不肯松口。他现在已是半条命,臣恐再刑下去……”
“方法用尽?你陈大人审人的法子几时这样绵软匮乏了?”裴醒凤声音冷极,“陈大人,不要忘了是谁把你扶到这个位置上的,你若不能替本宫分忧,本宫随时可让别人来。”
陈桂身一震,重重磕了个头,“娘娘,这事实在难办。那是三皇子,陛下未定罪,若皇子死于刑讯,刑部是断然无法向陛下交代的!娘娘只让也要担些罪责……”
“你无法向陛下交代,本宫又如何向明玉交代?如何向裴家交代?”裴醒凤向来沉得住气,在裴明玉的案子上却屡次冲动。明玉明玉,那是她捧在掌心里的明珠碧玉。她欲顺水推舟除三皇子是真,痛心难当也是真。她的恨需要什么来承载,而今张止潇卷进漩涡里,她的恨意,便也尽数加诸在了张止潇身上。
陈桂别无他法,只能诚惶诚恐俯首跪着。
“皇子?他算是什么皇子!花巷伎子生出来的肮脏东西也配叫皇子?”裴醒凤冷冷笑了,“你们不敢办他,我自己来!”
陈桂一惊抬头,“娘娘,您要做什么?”
夜里刑部大牢难得安静,刑室里无人审讯,狱犯们难得清静早早都睡了。才申时,诺大的牢狱竟没半点声响。
张止潇是被腿伤疼醒的。他滞然望着铁栏外墙壁上跳跃的火光,眼里一片幽暗深不见底,那火光好似映不进他眼底。
他轻动了动腿,想要靠换个姿势来缓解疼痛,却牵扯起更剧烈的痛苦!他突然喊了声,转而成闷闷的呻哼。张止潇颓然仰颈,躺着不再动。通道里值守的狱卒们已经偷懒打起了盹,无人察觉他的动静。
身上又滚烫起来,一阵冷一阵热。
冷热交织下他的意识又浑浊起来。依稀回到了八岁那个霜降的冬天。
南郡地处南方,几乎不下雪。那年冬天降了场严霜,柳素的身体就在霜降那夜冷了下去。
八岁的孩子趴在床边,守着许久都没再动一下的女人。
“娘,外面打霜了,我好冷。”
“娘,你今天都还没起来吃过饭……”
“娘,你为什么不起来,你冷吗?”
他唤了许多遍,女人都不曾应他一声。寂夜里只有屋外风声喝喝。
他伸手进被子里,却拉到一只冰冷发僵的手。张止潇怎么样也捂不暖那只手,他以为她冷,便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拖来盖她身上了。
可她的身体依旧没有暖起来。
张止潇不明白,他跪趴在床边一直固执地握着那只手,想要把她捂热起来。
天亮时隔壁的大婶好心来给他们送些东西。张止潇滞愣地看着她进来,掀开柳素身上的被子摇晃两下,然后惊呼着出去喊人。
后面张止潇都是怔怔的……他们把柳素的身体弄下床来,卷进了张草席里。而那身体在他们的摆弄下像个破布人偶,毫无反应。
直到人们抬着柳素的身体出了门,张止潇才后知后觉扑了过去……
孩子的撕喊声充斥在寒霜过境的早晨。
“娘,我好冷……”
张止潇闭着眼,暗哑的声音在空寂的牢房里荡出了点回音。
许久后外面传来阵骚动,打盹的狱卒被惊醒纷纷站起来,似还碰翻了些东西。随着牢里响起三呼千岁的声音,一行人脚步利落到了张止潇牢房门口。
铁锁打开,两个宦官信步跨进去,拉起地上的人就往外拖。张止潇双腿已经没法使力,只能被他们像拖破烂一样拖到刑室。
再次被按坐在刑凳上,张止潇麻木地垂着头,连看一下对面是谁都懒得。
“让他把头抬起来。”裴醒凤轻描淡写一句,旁边宦官立即掐住张止潇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对皇后。
皇后看着衣发凌乱眼神无光的张止潇,犹如在看一只蝼蚁,看滩泥。
“你那安王皇叔确实把你栽培得不错,可惜始终差点意思。”裴醒凤端坐在狱卒特意搬过来的太师椅上慢慢拨着茶叶,慢声说,“妓生之子就是妓生之子,你的根就在那儿摆脱不了,就算你脱胎换骨。他瞧不中珩儿却指望个妓女的孩子能正大统,真是痴心妄想。”
她一口一个妓生之子,落进张止潇耳中如揭创疤。张止潇无神的眼慢慢聚焦,看清了与他说话的女人。金杈步摇熠熠生辉,裴醒凤坐在这脏污晦暗的牢狱里,是那样雍容华贵。
但他只是看着,眼锋凝着一贯的冷漠。
张止潇的眼很好看,但也很令裴醒凤厌恶——那双眼和十几年前她随昭帝南游怀灵河畔遇到的歌女所差无几。
“你可是认为抵死不认刑部便拿你没办法?不知道是谁教你的,对策不错。不过,”裴醒凤眼神轻蔑,“本宫真要动你,谁也保不了你!”
月挂楼檐,蒋裕趴在窗口,无聊地玩一只爬到窗框上的蜗牛。那日挨完王爷的骂,又领了五十板子,打得他好几日下不了床。直到今天那腰那背都还是疼的,走个路都不利索。
肖扬那家伙,也不知道放放水。
蒋裕腹里骂着肖扬他娘,拿片叶子戳得那倒霉的蜗牛缩进壳里不肯出来。
黑漆漆的院墙上忽地翻下来个黑色人影,急噌噌地往他所在的窗口跑来。蒋裕丢了叶子如平常问那人,“他今天还好吗?”
那人是安王府暗使,安插在刑部的眼线。
“不好!裴皇后领一行侍女宦官到了刑部大牢,我赶过来时三殿下已经被他们拖出去。刑部官吏俱不在场,不知道她要干嘛。”
蒋裕一听脸就变了。
裴皇后坐掌后宫多年,后宫几乎不曾起什么大的风波,皆是得益于她狠厉的手腕。裴皇后眼里不容沙,胆敢在她眼皮底下勾心斗角使伎俩的断没有好下场,她赐死个贵人小婢那都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可那是皇子……
“她真的胆敢动这个手吗?”蒋裕不确定地念着,然后他扶着腰咬牙一瘸一拐地快步向王府书房。
肖扬抱刀倚在书房门外一截栏杆上,看了眼走得滑稽的蒋裕,“腰痛就走慢点嘛,又没人赶着你。”
“王爷呢?我急事找他。”蒋裕没时间与他耍嘴皮。
肖扬看他是真的急,也不饶弯,说:“王爷被齐大人请过府了,今夜没让我跟着。你到底什么事?”
蒋裕抓了下自己头发,要抓狂的样子,“裴皇后亲去了刑部大牢,那小主只怕凶多吉少。”
肖扬一听脸色也凝住,“我现在快马加鞭去齐大人府里。”
“太远了。”蒋裕马上说,忽地想起来个人,自语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出手?”
“你说谁?”肖扬问。
“先别问了。”蒋裕抱着搏一搏的念头,对肖扬说:“你捎我去文华街,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