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将一个托盘放到桌上,盘中搁着金盏。
“你是自己喝?还是本宫帮你?”裴醒凤靠上椅背看着自己指上精美的指环,用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无情的话。
入狱到今天半月有余,张止潇尝尽百味,俱凭着口与命抗争的硬气撑了过来。然而到了此刻,面对这杯鸠酒,少年凉薄的眼中到底噙满了恨意。
还是敌不过命么?
“为什么非要逼我至此?”他坐在那条折磨了他五日的刑凳上,衣服头发没有一处洁整。他的眼恨得通红,声音又破又哑,“我什么也没做……”
“要怪就怪自己不自量。你跟着你那安王皇叔回来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裴醒凤自椅上站起来,垂眼俾睨,似个审判的神。
“来人,伺候三殿下。”
两侧随从得命,一左一右将张止潇双肩手臂按死。宦官执起那盏酒行到他面前,一手去掐他下颌,张止潇拼命挣动起来,咬住了那宦官的手就不松口。宦官痛得叫骂起来,险些酒都洒了。又过来两人使劲掐开张止潇的嘴才把他的手解救出来。那宦官也是皇后宠臣,平日就是个气焰之人,当场恼怒扇了三皇子一个巴掌,叫人按死了。
头发被向后扯住,张止潇仰着脸,半点也挣不动了。
酒入喉,灼烈而辛凉。
外头传来紧促却齐整有力的脚步声,不一会劲装带刀的兵卫鱼贯入牢中。
是御林军。
纪伶领兵前头信步往里走。当值的狱吏被那阵仗吓出身冷汗。
御林军直属皇帝,莫非是皇帝已经知晓这边情况?狱吏慌忙上前,“大人,这是?”
“三皇子在哪边?”纪伶此刻面色不好,语气也不好。狱吏还想搪塞几句,被他厉视一眼,立刻给他指了方向。
裴醒凤听到动静,瞥了眼目光涣散的张止潇,“救你的人来了。就是不知道你的命够不够硬!”
张止潇五内开始绞痛,他迟滞地抬起脸,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跨过来。御林军紧随其后涌进来,手脚利索拿下狱中一众东宫随从。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纪伶半跪在张止潇面前,连皇后坐在那都管不上。
“我被喂了毒酒。”张止潇看见纪伶,紧绷的神经一松,身子前倾,趴在了他肩头。纪伶随即顺势一转身,将人背了起来。他看也不看裴皇后,急步出了牢室。
“你撑住,我带你出去找大夫。不会有事的!”纪伶对背上人说着话,心里其实慌得不行。
张止潇呕了口血,沥在他肩头,五指骤然抓得他肩膀生疼。纪伶心中一惊,步子便又急了几分。
窄道中的火把明明灭灭,有不少已经燃尽息了过去。前路昏黑,恍惚尽头所抵之处疑似阴曹。纪伶不防脚下台阶,脚一崴,狠狠摔下。
他怕摔着背上的人,甚至都没敢松手去撑一下,整个人就这么砸地上,背上还压着张止潇。
额头已经流下血来,可他没觉得痛。他马上爬起来就要把人重新背起来,却被张止潇用力攥住了手腕。
“算了……你放弃吧。”张止潇艰难喘着,又溢出口血,眼神涣散却固执地盯着他,“帮我照顾叶芽……我谁也不信……只有你能托。”
纪伶曲腿跪在地上没有应声,昏暗中他低头垂眸,神色莫辩。少顷,他抬手抹去张止潇唇边的血,俯身,将唇贴了上去……
这口仙气只能缓一缓毒发的势头,纪伶没敢耽搁,依然背起人往外走。
“说什么胡话,你给我撑着不许死!”纪伶故意恶狠狠地,“我才不要给你照顾妹妹。你活下去,自己去照顾。”
肖扬骑马等在刑狱外,后边捎着蒋裕。夜已经很深了,狱外一个人也无,风有点大,吹的那高过围墙的大树枝叶飘摇,哗哗大响。刑狱大门檐下伶仃吊着两只素色灯笼,早已经被风吹灭,只剩两个纸笼一飘一飘的。让人生出种身在冥府的错觉。
一只乌鸦飞过叫了一声,蒋裕两腿一夹马腹,手抱住了肖扬的腰。后者冷不防一僵,慢慢转过头来,言简意赅,“松手。”
蒋裕干巴巴笑两声,收回手,抻头眺望大门处,“也不知道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话才说完,大门内就跑出来个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待近了一看清,蒋裕倒吸口凉气,顾不得腰疼忙不迭翻下马。
“他怎么了?”
纪伶喘口气,“他中了毒,快找大夫!”
“肖扬,你去找岑御医,让他来皇子府。要快!我……我得去找王爷!”
肖扬二话没说掉过马头,奔进夜色里。
纪伶扶张止潇上马,直奔皇子府。
高楼临街阔台,夜风清凉。安王与几位同僚好友正听着琴把酒闲聊,赏风赏月。
门突然打开,蒋裕着急慌慌走进来,张折信兴致骤然降了一半。
蒋裕从刑狱离开,到齐府又扑了个空,才一路赶到这边来,已经是奔波得上气不接下气,腰跟腿都不像他自己的。他跪到地上都不敢直视王爷,第一次话都说不利索:“王……王爷,三殿下遭皇后赐毒,现在生死不明,岑御医可能已经过去了……”
张折信腾地站起,撇下一众友人风风火火往回赶。
张止潇面色白里发青,额鬓全是冷汗。他一身血污躺在床上不住发抖,呼吸无力而急促,喉间细微呜咽着。
岑良稳住心神摸他的脉,额上亦出了些薄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开始用银针封脉,一边对侍在一旁的人口述药方。
纪伶一直望着床上,浑然不觉额角的磕伤,血已经蜿蜒到了下巴。
肖扬走到他面前,“大人您也受了伤,我为您处理一下吧。”见他不动,肖扬又道:“岑御医是医中圣手,他既没放弃医治应当是救得回来的。您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不如先治一治伤。”
纪伶这才收回目光,“那劳烦肖大人了。”
张折信赶到时,侍者已经在灌药。几个人围着床榻手忙脚乱。
张止潇牙关紧闭,一碗药灌了一半,全淌到了被褥上。
张折信夺过药碗,把跪榻边的人拉开,自己坐到榻上扶起张止潇,伸指掰开他的牙关,把剩下的药灌下去。
然而张止潇根本咽不下去。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张折信几乎是对着岑良吼,全无平日温文尔雅的仪容。
岑良也无奈,“王爷,这药得灌下去才有一线生机,否则,恐怕……”
张折信面若覆霜,沉声:“再端一碗过来。”
侍者听命端来药。张折信看了看怀里的人,虽然双目紧闭神情痛苦,但看起来还有些许意识。
他凑近张止潇耳边,心一横道:“三殿下,你可不能在此刻泄气。要知道你妹妹还在我手上,你若咽气了,我马上让她去给你陪葬!”
张止潇神志混乱,胡乱抓紧被褥,呜咽了一声。张折信知他听得到,再次把碗抵到他嘴边,冷声道:“若想你妹妹活命,就咽下去!”
“咳……咳咳……”张止潇终于在一阵呛咳中咽下了口药。
却呕了出来。
张折信不管那呕吐物脏了自己半身华贵衣裳,捏住张止潇下巴不让他合上嘴,继续灌药……
后半夜星辰暗淡,府里经过一番人仰马翻,渐渐平静。
张止潇毒势勉强控制住,安王已经回府,岑良与肖扬留守皇子府。
纪伶走到张止潇房门口,肖扬对他一颔首,瞥了眼他额上渗血的白布,与他说,“殿下已经脱险,大人不必担心。今夜多亏了大人。”肖扬此话是真心。岑良固然医中圣手,但若无纪伶直闯刑狱,从皇后手底下把人带出来,张止潇今夜必枉死狱中。
“我想进去看看。”纪伶轻声说。
肖扬没多说什么,侧身给他让了道。
张止潇被灌过药后,又行了一次针,此刻面白如纸躺在新换的棉被下。四月的天,他裹着棉被还抓着被沿微微发抖。
纪伶坐到床沿上,把被子给他往上拉高,四处掖实。
张止潇双目紧闭眼珠却在转,呼吸还是有些急乱。
纪伶伸手一遍一遍抚过他紧皱的额头。
这是陷入梦魇不得挣脱的状况。
他知道那种感觉,那种被死死镇住无论如何拼命撕扯也不得挣脱的恐惧感。
前生父兄相继在战场上殒命后,二十才及冠的少将军披着孝服毅然撑起了纪家军。
那段风雨潇潇的时间里,纪伶便是这样时常夜半间梦魇压身,没一日安睡。
每次那种感觉来的时候,他总是在无形的镇压中拼命挣扎,每每醒来,都似被卸去了半身力气。后来只要半夜醒来,他便不敢再睡。
他不睡,就会去他往常耍枪练剑的院子里干坐。
纪老将军酷爱木棉,将军府四方院落都是参天的木棉。
木棉花,是英雄花。
那年春末,英雄花都落败了。
被一场大雨打落的红色花朵落了满阶,还是铁血铮铮的颜色。
纪伶坐在台阶上,寂寂然望着中天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