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安王所说,纪伶在这件事上成了裴氏党羽众矢之的。裴醒凤做出这一出,已经落理于陛下,没有再咬紧三皇子不放的理由。但要论僭越之罪,带兵闯刑狱的御林指挥有过之无不及。
翌日朝会,满朝的弹劾之声不绝于耳。安王一众的辩护显得有些单薄,但也字字铿锵地据理力争。
最终昭帝并没有摘去纪伶职衔,处了四十军杖,罚俸半年。这处罚说轻也轻,说重也重,毕竟四十军杖下来,也够要人半条命。底子不够硬的,都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陛下的心思不难猜,御林军是唯一直属他的势力,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裴氏掺一手。因而年前原北卫所指挥退职时,陛下不任用朝中任何人,硬是拖到科试过后任用新人。纪伶也是因此才能入仕即三品武职。这在本朝未有先例。
若在此刻换人,陛下无疑又失一臂。所以即便纪伶触了陛下逆鳞,为着大局,陛下也只能摒去心中芥蒂,留下这人。
行刑的责任,就交给了南卫所。处罚要公正,这是为防北卫所底下人放水。
不比刑狱高墙深道暗无天日,御林卫所的牢房多只作处置犯纪兵将之用,条件不算差,透风透光的,草垫也干净。
但也因为透风透光,来来去去谁都能瞧得见,牢里那位秀气雅正的北卫所指挥大人。
纪伶就这么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那,接受着过道上频频瞥过来的各色目光。
御林南北卫所,皆负皇城驻防与护驾之责,平日两方暗里少不得较劲。这会儿纪伶落他们手里,他们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探究,寻味,还有——怀疑。
“我赌他捱不过四十杖。”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的豪爽地将一把碎银子拍桌子上。
一人睨他一眼,笑,“这少说一个月春风楼的开销了,赔光了可别哭。”
“就看到时谁哭呢。”
他们就这么当着纪伶的面闹哄哄开了一睹桌。
倒也还是有两个赌他挺得过的。
纪伶看他们笑笑闹闹,思忖着要不要劝他们几句。
赌钱是不好的。
第二日巳时就来人提他受刑。
军杖不比寻常家院的罚棍,那都是实心红木做的,又沉又硬,打死人也是常事。刑手掂了掂手里棍杖,看了眼趴着的人,啧声摇摇头,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监督一声令下,腕大粗的棍杖就落在了那不算健硕的身板上。
四十军杖照实打,一杖不少。
南卫所的人还算人性,打完了立刻给叫军医。张祈之带着北卫所的人去抬人的时候,纪伶已经处理过伤,只是那血还是渗过裹布,渗红了一身牙白指挥袍。
纪伶奄奄剩口气,还在和他打趣,“害人赔了不少钱呢。”
张祈之脸色少见的难看,他没让手下人动手,自己小心翼翼地把人挪到担架上。出了南卫所,他一路也不发一言。
纪伶已经虚累至极,也不去探究什么了,就安安静静趴着。担架一晃一晃,后面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伤没个把月好不了,张祁之只能把人送回纪府。
老何看见人一身血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地给抬进门来,当场哭天抢地的一声“大人”,一下把纪伶从昏睡中吓醒过来。
“老何,我还没死。”纪伶有气无力。
“没死?”老何胡乱一擦眼泪,再仔细一看人,又差点哭出来,“早上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张祁之不耐他这副样子,吩咐手下把人抬进屋,喝住老何,“别哭了!快去找个大夫。”
张止潇坐在木轮倚上,由丫鬟推着。他腿伤得重,短时间无法下地行走。
院径上自发生长的角花密密麻麻,像铺开的毯子。张止潇经过时随手摘了一枚。
“处了四十军杖,人昨天才从南卫所抬出去。看情形还有口气,应当死不了。”蒋裕倚在亭柱上,将他得到的消息与张止潇说了。
张止潇静默一会,轻轻揉烂了那枚角花。
“这笔账,终有一日要他们还来。”
蒋裕看着他,觉得这小主似乎哪里变了。
他自狱里回来后就没开口说过几句话。蒋裕从前只觉他冷淡,但凭着自己那无赖性子倒也能和他闹上几句。而今看他,却像是将自己层层包裹了起来,教旁人再难窥得他一寸心府。
常英端着他的药过来,“殿下,您该喝药了。”
张止潇扫她一眼,“怎么今日是你送来?”
“我看底下都是些年轻丫头,怕她们毛手毛脚伺候不好,所以亲自端来。”常英将托盘放到桌上,说:“这温度是刚好的,殿下快喝吧。”
张止潇没动,冷了她一会,说:“今日起你到后院扫洒去吧,不必再近前来伺候。”
常英脸上一僵,“殿下,这是何意?”
“我说得不够清楚么?”
“殿下这样做恐怕不妥,皇后娘娘……”
“我是主,还是你是主?”张止潇一句不愿再多说,命道:“下去。”
常英在宫中有些资格了,伺候皇后也有些年头,许久没有被人这般直命喝退了,当下面色难看,也只能从命退下。
张止潇端起常英送来的那碗药,泼进了凉亭外的花盆里。
“我让他们重新煎一碗过来。”蒋裕说。
张止潇点点头,转脸安静看着亭外花木。仲夏草木繁盛,有只棕毛小狗趴在花盆边上,尾巴一摇一摇。
张止潇不喜欢狗,他厌恶狗。那是他的恶梦,就是现在他有时还是会在梦里摆脱不了那只狗。
张止潇和叶芽都失去爹娘后,两人乞过食,吃过摊上别人吃剩的东西,甚至和野狗抢过楼馆倒水沟里的剩菜……那会儿他十岁,长期缺食的身子并不比那狗大多少,是过路的流浪汉救下的他。
“哪里来的狗?”
蒋裕才起步,听见张止潇问话停了下来,顺他视线看去,笑一笑道:“你说初一啊,昨儿路上一直跟我,我看他挺讨巧的就带回来玩了。也正好给你解解闷。”昨日初一,他顺便给起了个名儿叫初一。
蒋裕走过去,抱起初一,握起它两条前腿像张止潇做了个招手动作,“你瞧,很可爱是不是?”
“把它送走。以后府里不准养狗。”张止潇看也不看那狗。
“别啊,这狗还会杂耍呢,你专门去找都找不到。我让它给你耍一个?”
“送走。”张止潇不容商量地说,“否则我让人炖了它。”
“你怎么……”蒋裕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自己推着轮子背转了过去。
“我现在行动不便,你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张止潇忽然说。
蒋裕趁机谈条件,“那你得留下我这狗。”
张止潇沉默一下,“别让我看见它。”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