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长得像老鹰的老头的长生不老房里,易枝芽见到了雄落。
长生不老房从属诗洋楼不死宫,老头于此炼制长生不老药。
这个长得像老鹰的老头,作为一手拼下芭乐岛这一片不朽江山的一代人杰,又作为以一手老鹰功驰骋东海数十年的流求第一高手,事实上他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了,然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笑看人生之年,他病倒了——妄图不死,肯定是病,而且是大病。
这个可歌可泣又可怜的老头就是施方也之父施大鼎,人如其名,大名鼎鼎,巅峰时期与武则天喝过不少花酒。
在流求,不管他在哪里出现,不管谁见了都会夹道欢迎,并推崇备至地说一声,鼎爷一路走好。这份无以复加的殊荣,是流求人民对其个人魅力的景仰,更是予以诗洋楼行良善之风的褒奖与回馈。尽管以施方也的言行分析,诗洋楼光鲜的背后似有玄机。
施大鼎将易枝芽光秃秃地绑在一个十字架上,然后种在地底下,只剩脑袋。这块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地,而是一个坑,坑里填满了碾成碎末的药物,体感松软,像是被一堆女人团团抱住似的。也难怪雄落与荣华富贵成天都嘻嘻哈哈的。六个人面对面种成两排。
易枝芽与雄落正好一对儿。
施大鼎一走,雄落就迟迟疑疑地叫了声:“易枝芽?”
“李在下?”人生第一仗就打输了,而且将亲爱的小嬢“弄丢”了,易枝芽还没从浓浓的挫败感中缓过来,两眼呆滞,有气无力。在这一种状态下突然冒出“李在下”三个字实属不易。
“那是诨号,大名雄落是也。”
“您长得真丑。”
童言无忌,不必在意。雄落问:“你没死啊?”
“你说呢?”易枝芽终于用对了这个经典的反问句。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惯了“平平淡淡”的生活,忽然发生这么一系列犹如大海般波澜壮阔的大事情,你让我如何叙述?易枝芽说:“玩。”
“有个性,我喜欢。”雄落将人家不会说话的毛病当成洒脱了。
“您又怎么会在这里?”易枝芽再玩反问。
“老板派我来流求上班,不小心被老头抓了。五年了。”
虽然易枝芽没有时间观念,但从对方语气判断出五年很长,所以同情地问:“有饭吃吗?”
这一问暴露“智商”了。雄落周详地观察了他两遍,从五官到五官,再从五官到五官,而后说:“没有。”
易枝芽又问:“净吃药啊。”
荣华富贵“捧腹”大笑,他们绝对有千秋万代之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因为搞不清楚大笑的后果——笑声扬起满天药粉,不慎跑进鼻子眼睛,喷嚏打个不停,越打药粉越多,药粉越多喷嚏就越打越大个,小肠都从鼻孔里喷出来了。可想而知,长生不老药的药性得有多刺激。再不想办法,鼻子说炸就炸。但就这情况,智多星来了也没办法。雄落扭动着脖子:
“说吃药也对。芽儿你看,这都是些大滋大补的药,再过五年,也许三年,你就会长得像牛一样强壮。”
“我懂,跟种萝卜一个道理。”
雄落接不上了。事实证明,嘴巧的说不过嘴笨的。他也打了个喷嚏,假的,以此掩饰自己的“无能”,也许是故意打击报复——一股药粉涌来,易枝芽立刻屏住呼吸。
一天天都在潜水,您喷嚏打多久,我就能憋多久。
好一阵相对无语。
天基本亮了,灯芯躺在油碟里,奄奄一息。
荣华富贵精疲力尽,头点地睡着了,打鼾的打鼾,磨牙的磨牙,说胡话的说胡话,掩盖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喧哗声。
雄落问:“当年谁救了你?”
“我。”
“‘我’是谁?”
“一只鸭。”
“一只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因为没手,雄落痛苦万分地扭动着身躯,“鸭救了你?”
“我救了我。”
再确认一遍。雄落又问:“当年谁救了你?”
“我。”
“你救了你自己?”
“是。”
“怎么救的?”
“说不来。您问点简单的。”
“你有想跟我说的话吗?”
“就在刚刚,第五坏救走了小孃。”
“你呢?为何不跟她一起走?”雄落惊喜万分,却也充满疑问。
“跟啊。跟着跟着,被老鹰网回来了。”
“跟着跟着……小孃就没发现你被网了?”
“没发现。”
“不可能。”
“就是没发现。”
“你能不能说仔细点儿?”雄落的脑子都快磨出火了。
“哪方面?”
“天啊,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憨呢?”
“干吗骂天?”
雄落学聪明了,不跟腔了,他看着挂满天花板的十八大箩筐冬虫夏草,说:“不对啊,你在姑姑家被你姑姑的公公抓来当药彘?你姑姑的公公是疯了,你姑姑也疯了吗?”
“姑姑是什么东西?”
“杨柳依依。”
“杨柳依依是什么东西?”
雄落吼:“你姑姑——”
“小点声。人睡觉呢。”
“你是故意气我的是吧?”
“我听不大懂人话。”
“杨大高手啊杨大高手,江大美人啊江大美人,你们俩是怎么睡出个笑话来的呢?”雄落痛苦万分,要是手没被绑着,他马上就会掐死自己,“老子到处流窜,走尽大江南北,而今徜徉在土地公的怀抱中,也就差上天了,但从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能干的。”
“您别难过,有话慢慢说。”
我谢谢你了。还能怎样呢?
慢慢说就慢慢说,反正来日方长,怕的就是没话说。
就这样,关于易枝芽的东海历险记,雄落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勉强地弄清了来龙去脉。勉强就是不彻底,比如易枝芽告诉他,熟读小人书,不长翅膀也会飞。
第二个月的第一天,也是冷不丁下了一场大雨,大得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雨下得正热闹,长生不老房的门突然开了,躲进了一个蒙面人。既为蒙面人,肯定不是来玩的,要么谋财害命,要么行侠仗义。来救人的就是后者了。这是个干实事的大侠,点油灯的功夫也省了,借着闪电的光就开始“拔萝卜”,将大小六颗萝卜连根拔起。
易枝芽不轻易开口说话,而雄落是个精明人,荣华富贵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在做梦,总体来说都默默配合着大侠的行动。
解放了,穿上衣服撒腿跑吧。
但五个大人忘了什么叫做跑了,缺钙似的,一步两摔。爬会不会?会。会就好办了,爬到不死宫外就有马车。
天公作美,雨越下越大,滴答滴答积极配合着马车咔哒咔哒。还有心跳乒乒乓乓。大侠敢来救人,自当熟门熟路,就像逛老情人的闺房一样,半步不差地来到了码头。
码头有很大把大把的船,大侠比划几下,意思是说随便挑。都是行家,雄落一眼就相中了一艘快艇。
一一上船,轮到易枝芽的时候,却被大侠暗中点了穴,大雨夜的视线模糊,表面看上去是易枝芽不想走。雄落说:
“走啊,小子。”
易枝芽的哑穴也被点了。大侠说:
“小子跟本人一道。”
口气就像是小子的家长似的。雄落不再过问,也没有任何迟疑,拉上荣华富贵溜了。不是不讲义气,摆明了带不走。
大侠将易枝芽挎在肩上,飞落一艘大船。
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是杨柳依依。
原来大侠就是施方也。
施方也为易枝芽解了穴,但留住了翳风穴,意思就是不想让他用武功。若非如此,易枝芽还在责怪自己误会人家了。要不是小荔枝也出现了,他就会寻机跳海,理由不详。
小荔枝与往日大不同,不知是夜半困乏的缘故,抑或其他原因,整个人就像蔫了心的花儿,愁眉苦脸,一句不吭。她坐在易枝芽身边,往他的衣服上挑拣着药屑儿。
大船扬帆起航。
四人来到膳舱,一桌好夜宵。好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尤其是鱼,易枝芽吃不腻这玩意儿,好像有瘾。他又端走了一盘鱼,又背对着餐桌坐在门槛上。施方也说:
“老头有点怪,但心眼不坏,也从未想过伤人,小公子莫放心上。施某也是近日才知晓此事。你让我找得好苦。”
再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易枝芽点了点头。施方也问:
“小公子精晓武功,却为何隐瞒施某?”
“您问了吗?”经过与雄落等人长达一个月的日夜切磋,易枝芽串连起了不少往事,也长了不少知识,长了不少人情世故,语言水平更是得以大幅提升——尤其发现“反问”的效率不但高,而且还省得自己罗里吧嗦说不清,于是活学活用,日益“娴熟”。
施方也果然被反问住了,改口说:“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因而吸引了怪老头的注意。但他是我父亲,我不好计较。”
又说:“既然他与你不合,施某就寻思着将你送回赤尾屿,毕竟那是你成长的地方,活通透了。”
“赤尾屿?”易枝芽问,“石头岛的大名?”
“正是。”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施方也为何偏偏要将我送回赤尾屿呢?不用计不行了。易枝芽遥指西方:“我要去对岸。”
“那是大唐疆域,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