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阴冷顺着脚踝一点点爬上我的脊背,可我浑然不觉。
我的指尖死死捻着那块从“罪茶”茶砖上抠下来的碎屑,粗粝的沙粒感清晰地传来,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我爹的茶。
沈家世代制茶,百年清誉,传到我爹手上,更是将一手“引火入茶”的烘焙绝技练得炉火纯青。
他制的茶,茶砖紧实,茶汤清亮,绝不可能混入半点沙土。
这是对茶的亵渎,更是对我沈家名声的践踏。
我爹出事了。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家仆压低声音的惊呼:“吐蕃可汗病重,据说是喝了咱们大周进贡的茶叶,洛寒将军的玄甲铁骑已经封锁了茶马古道!”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炸开了。
吐蕃可汗,罪茶,洛寒。
这三者连在一起,就是一张为我沈家织就的、密不透风的死网。
那所谓的“罪茶”,必然就是我们沈家这次上贡的批次。
有人在贡茶里掺了沙,意图毒害可汗,再嫁祸我沈家,挑起大周与吐蕃的战火。
而洛寒,那个以冷酷铁血闻名朝野的“战神”,他的铁骑压境,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用我沈家满门的鲜血,去平息吐蕃的怒火。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爹,我沈家上下百十口人的性命,都系于我一身。
传闻茶马古道的最险峻处,有一座终年积雪的雪顶峰,峰上生有一种奇茶,名为“雪顶灵茶”,能解百毒,清心明目。
传说终归是传说,但眼下,它是我唯一的希望。
只要我能找到它,证明这世上还有能洗清沉疴的真茶,或许就能为我爹争得一线生机。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雪粒子,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换上一身利落的男装,怀揣着那块掺沙的罪证,避开所有耳目,潜向了通往雪顶峰的古道隘口。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隘口处火把通明,玄色的铁甲在风雪中泛着森冷的光。
为首一人,身披玄黑大氅,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身形挺拔如松。
即便隔着数十步,那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势,也让我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
洛寒。
“拿下。”他甚至没多看我一眼,声音比这风雪还要冷。
两名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我反剪双手,押到他的马前。
“姓名,去向。”洛寒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我所有的伪装。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民女沈茶心。不去何方,只为请将军看一场戏。”
洛寒的眉峰微微一挑,似乎对我这不合时宜的镇定感到了一丝意外。
我没等他再问,便扬声道:“请将军借火,借水,借一只碗。”
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洛寒却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
很快,一盆炭火,一壶滚水,一只粗瓷碗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在无数道审视的目光中,我从怀中掏出那块掺了沙的茶砖碎块,投入碗中,将滚水冲入。
一股浑浊的土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将碗举起,递到他马前:“将军请看,这便是毒害吐蕃可汗的‘罪茶’。茶汤浑浊,茶气腥臊,碗底沉沙。敢问将军,这世上可有这样的茶?”
我看到洛寒的瞳孔骤然一缩。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沈家世代清白,绝不制此毒物。我要去雪顶峰,寻真正的‘雪顶灵茶’,洗我沈家冤屈。我不要将军相信我,我只要将军亲眼见证。若我沈茶心寻不到真茶,我这条命,连同我沈家上下,任凭将军处置!”
风雪中,我的声音掷地有声。四野寂静,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洛寒定定地看了我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亲手接过那只粗瓷碗,指尖在碗底的沉沙上轻轻一捻。
“带她回帐。”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被软禁在了他的主帐中。
出乎意料,他没有对我用刑,只是扔给我一本泛黄的古籍——《雪域茶经》,便不再理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我废寝忘食地研读《雪域茶经》,试图从中找到关于雪顶灵茶的蛛丝马迹。
而洛寒则终日不见人影,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
第三天深夜,帐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我心中一惊,撩开帐帘,只见北边的夜空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
不多时,洛寒一身煞气地闯了进来。
他的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玄色的衣袍。
“是黑驼队。”他的声音嘶哑,“他们突袭了北线粮草。这帮马匪,与朝中奸臣勾结,意图挑起战乱,好从中渔利。你家的案子,只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这背后竟是如此巨大的阴谋。
家仇瞬间上升到了国难,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去北线。”我脱口而出,“黑驼队常年盘踞茶马古道,他们一定知道雪顶峰的路。”
洛寒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在审度我的决心。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最终,他解下腰间一柄镶嵌着狼牙的短刀,扔到我面前的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跟上。”
这是他无声的默许。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低估了敌人的狠毒。
就在我们即将拔营前往北线时,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雪地中暴起,直扑我们而来。
是赤勒部的死士!
他们的目标,是我。
电光火石间,洛寒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却被一枚淬毒的铁砂击中了后心。
“洛寒!”我失声尖叫。
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便将那名死士斩杀。
可当他转过身时,我却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骇人的血红。
皮肤下,一道道诡异的金色纹路正在疯狂蔓延,像有生命一般攀上他的脖颈和脸颊。
他周身的气息变得狂暴而陌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只知杀戮的野兽。
他旧日的蛊毒,被这毒砂引发了。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手中的长剑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理智,只有最原始的杀意。
我被那股气势压得动弹不得,死亡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
就在他高高举起长剑的瞬间,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起身旁火堆上温着的一壶茶,踉跄着迎了上去。
“洛寒,喝茶!”我将茶壶凑到他嘴边,滚烫的茶水溅在我的手上,我却浑然不觉。
他像一头困兽般低吼着,却真的停下了动作。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那股清冽的茶香,仿佛一道屏障,将他与那股狂暴的杀戮欲望隔绝开来。
我看着他赤红的眼眸,颤抖着,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茶之为用,在于涤烦疗渴,也在于静心清神。洛寒,茶心,即人心。”
我的话音落下,他眼中的血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皮肤下那些狰狞的金色纹路也渐渐隐去。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下一秒,我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我能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
许久,他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喑哑和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沈茶心,此生,你若寻茶,我便为你踏平这千里雪道。”
他放开我时,眼底已恢复清明,只是那份深刻的后怕,仍未散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残破的羊皮地图,递给我。
那是从一名黑驼队首领身上搜出来的。
地图上,通往北境的路线被鲜血浸染,最终指向一个用朱砂画出的、狰狞的骷髅标记。
标记旁,写着三个字。
鬼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