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贸集市那天,人山人海,茶旗哗啦啦地飘。
我抱着个木盒,就这么走进去。
全场都静了。
那些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得我浑身发凉——有笑我的,有骂我的,还有等着看我当场出丑的。
“沈家那个孤女真敢来?”
“她爹都定了死罪,她还想翻案?做梦!”
高台上,钦差大人翘着二郎腿,冷笑一声,像在看个笑话。
可我不是来演戏的。
我是来讨命的——为我爹,讨一个清白。
我走到场子中央,把木盒往桌上一放,“啪”地打开。
两套茶具。
一套,是当年抄家时我死命藏下来的“罪茶”——那批被说成毒害百姓的“污茶”。
另一套,是我一个人爬上雪山顶,冒着风雪采回来的“雪顶灵茶”。
我不说话,点火,烧水。
“装神弄鬼!”有人喊。
我懒得理,手上的动作一点没乱。
温杯,注水,全是爹从小手把手教的。
水汽一上来,我眼前就浮现出他背影。
他说:“茶心啊,茶清不清,看水;人清不清,看心。”
今天,我就让所有人亲眼看看——谁是清的,谁是脏的!
水开了七回,我先泡“罪茶”。
滚水一冲,茶汤直接变土黄,沙子哗哗地翻,一股子腥臭味“噌”地窜出来。
全场哗然,好多人捂着鼻子往后退。
我端起这杯,直直看向高台。
然后,换“雪顶灵茶”。
同样的水,同样的手法。
这一回,芽叶舒展,茶汤清亮得像山泉,香气一冲,整个会场都静了。
冷冽、干净,带着雪山独有的清气,压得那股臭味瞬间没了影。
我把两杯茶往桌上一并,终于开口:
“大家睁大眼看清楚!一样的水,一样的泡法,怎么一杯是泥汤子,一杯是晨露?”
我盯着钦差,声音冷得像冰:
“沙子是人掺的!我爹沈巍,一辈子清清白白做茶,他能干这种下作事?我沈家,不背这黑锅!”
全场炸了。
钦差脸都紫了,拍桌怒吼:“妖言惑众!给我拿下!把茶砸了!”
官兵冲上来,我攥紧拳头,准备死守证据。
就在这时——
“锵!”
一道人影闪到我面前,抬手一挡,矛尖偏了方向。
是洛寒。
吐蕃使团的头儿,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王。
他一直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现在却站到了我这边。
全场傻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像刀,像火,又像雪地里突然照进的一束光。
他看见我指尖还挂着霜,衣角结着冰碴,也看见我哪怕抖着,脊梁也没弯。
“茶,给我。”他低声道。
我把两杯递过去。
他亲自看,又叫来巫医验。
银针一插“罪茶”,立马发黑。
巫医闻了闻,脸色大变,凑到他耳边:“掺了致病沙,还有蛊粉。”
洛寒眼神一冷,腾地站起——
“嘶啦!”
刀光一闪,钦差的袖子直接被削下半截!
钦差瘫在地上,脸都白了。
洛寒刀尖直指他鼻尖,声音像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我吐蕃不喝冤茶!你这种奸佞,也敢在边疆搞鬼?沈巍的冤,我今天替他讨!”
说完,刀归鞘,他转身看我。
“你用一盏茶,洗清忠魂。”他脱下白狐裘,一把披我肩上,“我用这把刀,护你往后平安。”
风雪猛地灌进来,又被那件大氅挡了回去。
他指尖擦过我手背的裂口,顿了顿,用指腹轻轻蹭了下。
“你走的每一步茶路,”他盯着我,一字一顿,“我都给你踏平风雪。”
当晚,驿站。
炉火烧得旺,我心里却冷得厉害。
我一个人煮茶,想敬爹一杯清白茶,可眼泪止不住往茶里掉。
门开了。
洛寒走进来,一句话没说,接过我手里的壶,笨手笨脚地学着泡茶。
火光映在他脸上,冷硬的轮廓柔和下来。
他低声道:“以前我觉得茶是药,是贡品,是权力的筹码。”
他抬头看我,眼里那层冰,像春天的河,裂了,化了。
“现在我才懂,茶是心。你爹用命守它,你用命护它。”
“而我……想用余生,陪你走完这条路。”
我心口一颤,抬头撞进他眼里,像掉进了整片星空。
我没说话,只把第一杯茶,轻轻递到他唇边。
他喝下去,眉头一皱,又缓缓舒开。
苦,然后回甘。
窗外雪静静下,屋里茶烟袅袅,两个人影靠在一起,没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三天后,圣旨到。
沉冤昭雪!
我爹追封茶政大夫,恢复名誉。
我,沈茶心,破格封为“雪域茶使”,掌管所有入藏边茶的品鉴大权。
洛寒回藏那天,走到城门口,突然勒马回头。
全城人都看着。
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
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刀,刀身刻着雪莲纹。
“这刀杀过人,饮过酒。”他声音响彻长街,“今天,我只愿它为你斩尽不平。”
我扶他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新茶,塞进他胸口。
“洛寒,”我看着他眼睛,“你不用跪我。
但你要记住——若有一日茶烟断,便是我赴你于风雪之时。”
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像冰山崩裂,春水涌出,整片山河都亮了。
人群欢呼声中,他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看我一眼,扬鞭而去,再没回头。
我站在高台上,捧着一盏青瓷茶,望着他身影融进雪山深处。
路还长,风还冷。
但从今往后——
我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