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甚凉,冷月清光透入轩窗,寥落床前。
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覆上他起伏不止的胸膛,女子柔若柳絮的声音在耳畔簌簌响起:“云河,又梦见你娘亲了么?”
月华渐移上他的面阔,满额的热汗瞬刹变得清凉。他眸光空洞地寥望窗外夜景,恍若未闻。
“云河。”女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拭去他额间冷汗,细声问:“你我夫妻多年,你难道还为当年那件事对我耿耿于怀么?”
他并不应声,甚于不曾侧眸望她一眼。
她寂寂冷笑,静寂房内,衬得她的笑声愈发沁冷,直入心间。
他终于侧眸望向她,借由月色,见她倚身床栏,形容憔悴,眼袋下垂,想是彻夜未眠。而内心之苦却都深藏了去,不露半筹。显然,这些年,她过得亦不比他舒心。
她忽也低眸视向他,娥眉轻蹙,眉间积郁亦尽入他眼。二人对视良久,只听他启唇淡淡道:“逐月,若是当年从那些少年开始欺辱我大哥之时,你便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只怕许多事便不会变成如今这般不可挽回。”
眸光虚涣,她怔神,似是在极力回忆当年,终叹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哀伤之气,“云河,当年的我亦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那一幕下,能做到不哭不闹已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又如何敢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呢?”
他唇扯冷笑,眸中却仿佛有着说不清的无奈与苦涩,再寻不得半分情感。便也轻吐出一口苦闷气,喃喃低语:“若是知道你与那伙少年本在嬉闹,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驻下足去。”
她忽然攥住他的手,声色颇有些紧张地劝慰道:“云河,此事已过去多年,你又何须此般自责!错不在你,错的是那一小撮暴民,错的是这残酷的人世……”话至后头,她竟也哽了喉头,无法下言。她心中所负之苦,亦只有他懂。
他急忙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眸中渐渐有了怜惜之情,是以温声于她道:“逐月,我知你心中为此事一直承受着莫大的煎熬,我并不是成心问责于你,我只是一直不能原谅我自己。”
“……”她抽噎着,似在极力平复起伏的心境,却无济于事,只得哽着声道:“云河,我…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厉治城中百姓了,好么?回头吧…做回那个心怀正义的你好么?我怕…我真的怕…有朝…会遭天谴!”
“遭天谴…天谴…”他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尾,泠然苦笑。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由那个满腔正义的少年变成了暴戾恣睢的冷面城主呢?仿佛昨日烈火焚进胸腔,那座以正义与善良的信念垒砌起的心城,只在瞬刹便土崩瓦解,残檐断瓦碎落一地。
究竟要用多少人的鲜血,才可以洗却你内心的余烬?
究竟要历经几番沧海桑田,时间碾轮才可以磨平你内心无法磨灭的仇恨,对这座城及城中可怜的黎民苍生?
慈悲的上苍若落下泪水,定是为世人在乞求你的宽恕。
“我溥云河连所谓的天子都不曾放过眼里,又怎会惧怕什么天谴!苍天无眼,又怎能怪我溥云河残暴不仁!”他蓦然厉吼于空,犹如兽嗥。
一道线状的闪电忽然划破夜穹,亮彻天地,亦照进轩窗,映得他惨白的脸孔狰狞凶怖。
“轰隆——”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炸响在穹空,豆大的雨滴应声而至,“咚咚”敲击在瓦檐窗边。
他凝眸望着寂闷夜色,谛听窗外雨声,膛中心律渐有紊乱,只面上依不动色。“天谴”一词仿佛一个顽固的诅咒般植入了他的心底,一遍遍不由自主地闪现,如同那道猝不及防的闪电。
女子轻轻伏首于他的胸膛,诚然,夫妻多年,他的一颜一色又如何能逃得过她眼。她不做声地伸掌抚平他内心的惶乱,并在他的心头许下誓言:“云河,纵使天诛地灭,我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不离弃。”
雨势转大,她的誓言掩没在雨声里。
雨夜长街上,一骑快马正在滂沱大雨中疾驰。粗壮的马蹄在水汪汪的石板道上踏出强劲的蹄音,激起四溅雨花。
“吁——”终于,快马在一座灯火通明的恢弘府邸前勒停,马上的人翻跃下马,不置一言地高举手中的一面令牌示予府门前的侍卫,便一路连滚带跑着涉水奔进府中。凭借那面令牌,他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奔进大堂内才脱力般跪倒在地,并大声疾禀:“城主,不好了!逐月阁被灾民推倒了!”
凄厉的禀报声如同一支冰锥,狠狠扎进二人之间。
溥云河不动声色地下床立于窗边,凝望着外面被狂暴雨幕吞噬的世界。荒年贫饥下,灾民终是迁怒于他这个一城之主了。纵使他仁慈亦终究抵不过百条不一的人心。搭在冰冷窗棂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瞬间失血,变得青白。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闷响,如同无数战鼓在天地间疯狂擂动。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浓墨般的夜幕,短暂地照亮庭院里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花木,也映亮了他侧脸上那道紧绷如岩石的冷硬线条。每一次雷声炸响,都仿佛撼动着整座府邸的根基,震得人心头发颤。
江逐月亦起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裹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外袍。方才那番剖心泣血的恳求与誓言,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此刻,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比窗外划过的闪电还要惨白。
逐月阁…那是他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别院!是他们新婚燕尔时,他特意为她修建的消夏之所。那里有她最爱的临水轩榭,有他亲手栽下的紫藤花架…是她在这座冰冷压抑的城池里,为数不多的、能感到一丝温暖和慰藉的地方!如今…竟被那些她曾怜悯、曾祈求丈夫宽待的灾民…推倒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如坠冰窟。她看向窗边那个僵硬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暴戾与毁灭气息。天谴…报应…她方才绝望的哭喊声言犹在耳。难道…这真的是…开始了吗?
终于,溥云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推门而出。他的动作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 “来人,给我召黑鳞卫统领鹿洀来议事!”
北通城护城黑鳞卫统领鹿洀冒着大雨来到了城主府,这位年轻的统领脸上露出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之意。显然,他已然知晓灾民暴动推倒城主别院之事。
“鹿统领。”溥云河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圣帝授你黑鳞卫虎符,镇守北通,保境安民。如今暴民作乱,冲击城防,推倒本城主的楼阁,你…该当如何?”
鹿洀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他知道眼前这位城主的狠戾手段,更清楚这些年对方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触角伸进黑鳞卫,利诱、拉拢了不少中下层军官。名义上黑鳞卫仍直属圣都,但在这北通城的一亩三分地,早已向着城主府倾斜。此刻溥云河的问责,既是试探,也是逼迫!若他处理不力,城主有的是理由向圣都参他一本,说他“剿匪无能,纵容民变”;若他未及上报便血腥镇压,圣帝若怪罪下来,只怕亦是他所无力承受的!
“末将…”鹿洀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雨水滑落,“末将即刻点齐黑鳞卫!镇压暴乱!擒拿匪首!”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是最血腥的回答,姿态放得极低。
溥云河盯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料到他的选择。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好。” 他只吐出一个字。
鹿洀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抱拳躬身:“末将领命!” 随即转身,甲叶铿锵作响,带着一身风雨的湿气,大步流星地冲入外面的暴雨之中。
“备甲。”溥云河亦冷定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威压。
“是!” 侍立一旁的几名府卫立刻躬身应命,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迅速转身,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下早已擦拭得锃亮的玄色精钢鳞甲和城主的精钢斩马刀。
溥云河大步走向护卫首领影牙,展开双臂。冰冷沉重的鳞甲被迅速套在他挺拔的身躯上,甲叶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声响,如同为杀戮奏响的前奏。最后,那柄沉重的斩马刀被他稳稳地握在手中,刀柄上缠绕的黑色皮革与他苍白的手指形成刺目的对比。
玄甲覆身,兵刃在手。此刻的溥云河,就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率先迈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头也不回地冲入门外那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之中。影牙如同他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紧随其后,融入雨幕。几名心腹护卫也立刻按刀跟上,甲叶在雨中发出肃杀的摩擦声。
厅里,只剩下江逐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风雨从敞开的府门倒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冰冷刺骨。她望着丈夫消失在暴雨中的、决绝而充满杀意的背影,又想起那被推倒的、象征着她最后一点温情的逐月阁…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冰冷的雨水溅在她的脸上、身上,混合着汹涌而出的滚烫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倾盆,如同苍天在为这座被仇恨与血腥浸透的城池,发出悲怆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