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失踪的第五天,天刚蒙蒙亮,崇业坊的青石板已经泛白,陈敬之的书房已亮起了灯。案头堆叠的卷宗被翻得卷了边,最上头压着张泛黄的盐场名册,“柳溪十三亩”几个字旁边,新添了道指甲抠出的深痕。暗卫四更时从黄土坡传回消息:“坡上有户人家,昨夜烟囱冒了三次烟,不似寻常农户作息。”他捏着这纸条,指腹在“黄土坡”三个字上反复摩挲,忽然想起陈砚十岁那年,攥着星象图跟他犟嘴:“爹你看,这北斗勺柄指的方向,不就是咱家书房的窗吗?”如今那孩子,怕是正望着同一方星空挣扎。
佛堂里,崔氏的膝盖已跪得发麻。她面前的供桌上,摆着三样东西:陈砚幼时穿的虎头鞋、张婉连夜绣的平安符、还有月娘找回来的那半块染血玉佩。玉佩上的羊脂白被血浸成了暗黄,她用绢帕擦了又擦,帕子染成了淡红,倒像是当年陈砚出天花时,她守在床边擦汗的帕子。“婉娘,”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他现在……会不会正啃着冷干粮?”张婉刚要答话,就见陈琢掀帘进来,肩上落着层白霜,手里举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是从运石车车夫那买的,”陈琢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那老东西一开始不说,我塞了半锭银子才吐露——前日拉过一个术士和一个个穿青布衫的,两个人唠嗑,术士说要去黄土坡给年轻人取‘道法心经’。车过断碑时,那年轻人还掉了片衣角,我捡回来了。”他展开手里的青布条,边缘的针脚歪歪扭扭,张婉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去年给陈砚缝的长衫,袖口磨破了,她特意用同色布打了个补丁。
而此时的黄土坡上,陈砚正跟着术士往坡顶钻。晨雾像湿棉絮裹在身上,他裤脚的泥块冻成了硬块,每走一步都坠得慌。“先生,”他忍不住问,“您布褡里的黄纸……”术士脚步没停,竹帽下飘出句笑:“你娘当年嫁入陈家,陪嫁的箱子里,是不是有本《洛书秘图》?”陈砚猛地顿住——那本书是崔氏娘家传的,他只在十二岁那年偷看过一次,连大哥二哥都不知道。
日头爬到头顶时,月娘带着两个江湖朋友进了坡。她腰里别着陈砚送的匕首,靴筒里藏着画满记号的纸条,那是她托人按“飞鸽传书”的消息画的:“坡东有樵夫见戴斗笠者,携一卷轴,似往断碑去。”土路陡得厉害,她脚下一滑,手背被荆棘划出血,倒跟陈砚手背上的月牙疤有几分像。“三哥,你等着,”她咬着牙往上爬,“我就是拖,也把你拖回家。”
傍晚时分,张婉在西市代书摊前蹲得腿都麻了。摊主张老头塞给她个油纸包,打开是块冷掉的胡饼,还有张字条。字是用狼毫写的,墨迹带着点抖:“坡上灯亮,暗渠可通,勿念。”张婉捏着字条,忽然想起陈砚练字时总说:“笔要悬,心要定,字才立得住。”如今这字虽抖,那股子韧劲却一点没改。她把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处,摸了摸怀里那件缝了平安符的旧衫——布料磨得软了,倒像是陈砚靠在她身边时,呼吸拂过的温度。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夕阳下回到崇业坊的家中。把字条递给全家人看,家人们的心中多少放宽了点心。
鸡叫头遍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陈敬之就带着暗卫出了城。他换上了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匕首,活像个赶车的老把式。路过落马坡断碑时,他勒住马,望着碑上被风雨蚀得模糊的字,忽然想起陈砚十五岁那年,在这里跟他论星象:“爹你看,这断碑的朝向,正合‘紫微垣’的方位。”那时他只斥为“杂学”,如今却觉得,或许儿子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看懂这世道的星图。
崔氏在陈砚房里踱来踱去。她让丫鬟把书案收拾得跟往常一样:左边摆着砚台,右边堆着《盐法考》,最底下压着半张没写完的星轨图。窗台上那盏油灯,她添了三遍油,灯芯挑得亮亮的——陈砚小时候怕黑,每晚都要亮着灯才肯睡。“你说他回来,会不会先奔书房?”她问张婉,指尖划过书案上的一道刻痕,那是陈砚练字时不小心用镇纸砸的,当时还被陈敬之罚了抄书。
陈琢在金光门附近守了整宿。他雇了几个脚夫,每人发了张陈砚的画像,嘱咐“见着戴斗笠、手背有疤的,立刻报信”。天快亮时,一个脚夫气喘吁吁跑来说:“刚见个穿兰褂子的,往布政坊去了,怀里好像揣着卷东西,被风吹开一角,看着像地图。”陈琢拔腿就追,跑过布政坊后巷时,看见墙根有串新鲜的脚印,鞋码跟陈砚常穿的那双布鞋正好合得上。
月娘还在坡上转悠。她找到那户“术士住所”的家时,门虚掩着,灶台上的粥还冒着热气,墙上挂着幅没画完的长安舆图,图上崇业坊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圈。“三哥来过!”她摸着那朱砂点,眼泪突然掉下来——小时候她总缠着陈砚,让他在舆图上标出家的位置,说“这样迷路了也能找回来”。
而陈砚此刻正顺着暗渠往城里钻。术士在坡下跟他分了手,临走塞给他半张盐引,上面的印章赫然是“靖王府”。“你爹当年藏的账册,就缺这最后一块。”那人说完,转身消失在坡地里,布褡里的黄纸飘了张下来,陈砚捡起来一看,竟是母亲《洛书秘图》里掉出的那页残章。
暮色漫进坊门时,陈砚终于站在了崇业坊巷口。他扶着墙喘了口气,腿上的伤口被暗渠的水浸得发疼,可看见巷尾那盏熟悉的油灯时,忽然就不觉得累了。月娘正坐在坊门口的竹凳上打盹,腰间的玉佩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刚要喊,那丫头猛地醒了,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突然尖叫一声:“三哥!”原来月娘看到他留下的踪迹后,就急忙骑马回家报信。这时正在琢磨下一步寻找计划哪?
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崔氏扶着门框出来,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玉佩,看见他时,手一抖,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张婉从屋里跑出来,怀里的旧衫滑落在地,露出缝在里面的字条,被风一吹,正好飘到他脚边。陈敬之站在台阶上,背着手,鬓角的白霜在灯笼下看得真切,他没说话,只是往门里偏了偏头,像无数个晚归的夜晚那样:“进来吧,你娘温了粥。”
陈砚踩着青石板往里走,鞋上的泥蹭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他忽然想起术士的话:“长安的骨头,不在宫墙里,在烟火里。”此刻灶间飘来的粥香,窗台上亮着的油灯,还有家人眼里的红血丝,大约就是这骨头里最暖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