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霜降未霜,京城的晨风已带刀。
林绡牵着小马穿过正阳门,鞋底踏在金砖上,像踩在薄薄的冰上。
城门洞两侧贴着新告示:
“庚子顺天乡试,十一月十五入闱,十八放榜。”
墨迹未干,纸角被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驻足看榜,耳边却传来守门将的低语:
“今年主考换了三位,最后一位是礼部侍郎严惟中,听说最爱冷僻题。”
林绡把“严惟中”三个字记在心里,像把一颗钉子钉进木板。
午后,客栈斜对过的小茶寮坐满了赶考举子。
林绡要了碗粗茶,坐在最角落。
茶烟袅袅里,消息像沸水里的茶叶,一翻一滚:
“听说贡院号舍新刷了漆,夜里气味呛人,去年有举子晕场。”
“户部火耗案还没结,今岁策问多半要考漕运与赈济。”
“别高兴太早,京里出了个‘墨门’,专替考生打点关节,价码高得吓人。”
林绡指尖轻敲桌面,把每条消息在心里排成一排:
漆味、火耗、墨门——
像三条线,尚未交叉,却已嗅到硝烟。
邻桌忽然压低声音:
“你们可知,柳侍郎虽死,柳家暗桩仍在?
贡院外那间‘三元书铺’,就是他们的眼。”
林绡抬眼,透过窗棂,看见书铺幌子随风晃动,
幌子背面隐约露出一朵绣线梨花。
傍晚,林绡换了身半旧青衫,踱进三元书铺。
铺面不大,却堆满新刻时文、各省闱墨,
最显眼处悬着一册《庚子新策大成》,标价十两。
掌柜是个瘦高老者,见林绡翻看,笑问:“公子何处人?”
“临安。”
老者眼睛一亮,递过一本《江南闱墨精选》,
扉页夹着一枚小小梨花瓣,花瓣背面用针刻“酉”字。
林绡心头一跳,想起柳府旧徽,却不动声色:
“此书价几何?”
“纹银五两,若公子愿留名,可折半。”
留名,即录册,册子最终流向何处?
林绡微笑摇头:“学生囊中羞涩,改日再来。”
转身出门,背后掌柜目光如钩,
他听见一声极轻的铜铃响——
书铺后门帘动,帘后露出半张戴着梨花面具的脸。
夜半,林绡换上一身短打,从客栈后墙翻出,
循着白日探得的消息,摸到兵马司旧吏赵千户的宅子。
赵千户曾在淮北赈灾,深谙漕运火耗内幕,
却因上疏弹劾,被贬为闲职。
门开一缝,赵千户见是林绡,低声笑:
“小神算进京,必有所图。”
堂中无灯,只一盆炭火,火光映出赵千户半边刀疤脸。
他递过一册手抄账簿:
“去年漕粮实入与账面差十七万石,去向不明;
今年旱蝗并行,缺口只会更大。
你若敢问,便拿去。”
林绡翻开账簿,数字密密麻麻,
像一队队蚂蚁,搬运着看不见的粮仓。
他把账簿揣进怀里,拱手:“赵公大义,林绡谨记。”
赵千户咧嘴,火光在他刀疤上跳动:
“京城水深,莫做第二个柳文翰。”
第四日五更,林绡再次来到贡院。
晨雾中,号舍静默如巨兽,
石阶下却排着长队——
都是前来“占号”的举子,
提前在心仪的号舍门口贴上名条,祈求吉利。
林绡排在队尾,听见前面议论:
“听说严主考喜《易》理,今年策问可能出‘革卦’。”
“革卦?”有人低声笑,“革谁的命?”
笑声未落,贡院侧门吱呀开启,
一队皂隶抬出木桶,桶里热气腾腾,
是提前熬好的姜汤,防止举子受寒。
姜味辛辣,冲得林绡眼眶微热,
他忽然想起母亲熬的川贝雪梨,甜里带苦。
队伍缓缓移动,
他在心里把听到的每条消息重新排序:
主考、革卦、火耗、墨门、梨花瓣……
像把散落的珠子,一颗颗串成线。
傍晚回客栈,小二送来一壶新酿的菊花酒,
说是掌柜赠的,“给寒门才子添暖”。
林绡斟一杯,酒面浮起细碎的金色花瓣。
他举杯对窗,窗外是万家灯火,
灯火深处,似有一张巨大的棋盘,
而他,已踏在棋盘的第一格。
风掠过屋檐,带来远处更鼓的余音,
像一声低低的笑,又像一声轻轻的叹。
林绡放下酒杯,指尖在桌面写下四个字:
“革卦、火耗”。
墨迹未干,灯火忽然一晃,
像有人在暗处吹了一口气。
夜更深,京城的灯火也更亮,
亮得足以照见每一粒尘埃,
也足以掩盖每一道阴影。
而尘埃与阴影之间,
少年青衫的影子,正悄悄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