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京城霜重。
四更鼓罢,三元客栈后院的小窗先亮起一点豆火。
林绡披衣起身,青衫外又加一件旧棉袍——袖口缝着母亲临行前补的补丁,针脚密实,像一条温柔的箍。
他先拨亮油灯,再点燃炭盆,火苗“哔剥”一声,把寒气撕开一条缝。
桌上摊开三本主书:
《易本义》——为“革卦”而备;
《漕运全书》抄本——补火耗之缺;
一本空白《错题本》,封面已起毛边,却比任何经典都重。
灯旁,算盘斜放,铜珠在烛光下泛着暖色。
林绡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开始他每日的第一件功课:
“先盘昨日所得,再开今日新局。”
五更三点,客栈举子们尚在梦中。
林绡独坐窗前,低声诵读:
“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
书声未绝,窗外已传来市井的早调:
豆腐梆子“咚——咚——”,
烧饼炉膛“噼啪”爆炭,
远处更鼓“咚——咚——咚——”三声,像为晨读打着节拍。
林绡把街声也记进《错题本》:
“更鼓与市声重叠,易分心,当以耳棉塞之。”
读到会心处,他用朱笔在页边画一个火苗,
旁边注一行小字:“革卦象火,火可照明亦可焚身,策问当慎。”
读完一章,他合卷闭目,让文字在心里沉淀,
像让热铁在冷水里淬火,
再睁眼时,眸子清亮如少年刀锋。
辰正,客栈大堂热闹起来。
林绡却搬一张小桌到后院枯井旁,井台青石上铺满阳光。
他先取出赵千户给的账簿,翻到去年漕运缺口:
“实入二百一十七万石,账面二百三十四万石,差额十七万——”
铜珠在指尖翻飞,算盘声清脆,
每算完一行,便在《错题本》记下损耗节点:
“过闸加耗三升,入仓加耗五升,转运加耗七升……层层累加,终成巨壑。”
算到一半,客栈掌柜送来热茶,笑道:
“公子又算火耗?今年贡院若考此题,你可独占鳌头。”
林绡拱手谢茶,心里却想:
“独占鳌头非我愿,只愿算清百姓血汗。”
茶烟袅袅,算盘声与远处学堂钟声相和,
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合奏。
酉初,天色将暗未暗,林绡点起第二盏灯。
他把《易本义》与《漕运全书》并排,
中间放一张白纸,写“革火策”三字。
先是列错:
“一、火耗无名,层层加码;
二、赈济不实,灾民转徙;
三、科场关节,寒士无路。”
再列策:
“一、明耗定额,暗耗尽除;
二、赈粮到户,册籍公示;
三、糊名易书,考官避嫌。”
每写一条,便在旁画一只小算盘,
算盘珠上用朱砂点出数字,
像给每一道伤口贴上精准的膏药。
写到末尾,他忽然停笔,
在空白处画一朵小小的梨花,
旁边注:“柳氏已倒,梨花犹在,慎之。”
墨迹未干,灯花“啪”地爆开,
照亮他眼底一点温柔的火。
亥正,客栈渐静。
林绡熄灯,独坐榻上,默诵《大学》“格物致知”章,
心随字句起伏,如舟行水上。
窗外更鼓“咚——咚——”两声,
他睁开眼,把鼓点记在心里:
“二更,心神最静,可复盘一日所得。”
复盘完毕,他从枕下摸出杜仵作赠的铜尺,
尺身冰凉,却刻着“火眼”二字。
他用指腹摩挲,仿佛摩挲一柄未出鞘的剑。
更鼓三声,他吹灭最后一盏灯,
黑暗里,算盘在枕边,书在案头,
心却像一盏不灭的灯,
照着即将启程的黎明。
十月三十,霜降后第一场小雪悄然而至。
林绡晨起推窗,见后院井台覆了一层薄白,
像有人替他铺了一张新纸。
他呵一口气,在窗棂上写下“革”字,
字迹很快被霜花吞没,
却在消失前,映出少年清亮的眼睛。
灶间传来掌柜的吆喝:“今日冬至,举子们吃饺子喽!”
林绡回头,案头灯火已尽,
只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像一条细线,牵着故乡,牵着京城,
也牵着他自己,走向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