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京城初雪未化,晨钟自皇极殿传来,一声一声,像巨人在冰面上迈步。
林绡披衣推门,寒气扑面,檐角滴水成锥。
他呵一口白雾,看雪光映着对街新贴的榜文:
“庚子乡试主考礼部侍郎严惟中,副主考翰林院编修赵允升。”
两个名字,一冷一热,像两枚暗棋落在棋盘。
林绡把榜文默念三遍,转身回屋,心里已记下:
“严惟中——冷僻、革卦;赵允升——漕运、赈济。”
他抖落衣袖雪粒,开始一天的晨课。
辰时,林绡提篮去菜市口买生姜。
市井人声鼎沸,却夹着比雪更冷的低语:
“听说严主考私下放话,今年策问只考《易》象,不涉时政。”
“放屁!赵副主考的门生已把赈济火耗写成条陈,送进内阁了。”
卖姜老妪把姜块塞进秤盘,秤尾高高翘起,像一道讥讽。
林绡付钱,顺手在错题本上记下:
“一主一辅,两题相悖,必有暗涌。”
姜香辛辣,冲得他眼眶微红,也冲开了心里的迷雾:
京城不是考场,是棋盘,棋子早已布好,只等他落子。
午后,林绡换短衣,携铜尺,悄悄溜到三元书铺后门。
书铺幌子依旧,梨花残瓣被雪埋了一半。
门缝里透出一线灯火,两个黑衣人影交头接耳:
“漕粮缺口十七万石,赵副主考要拿来做文章。”
“严主考却让赵家把条陈收回,否则革卦一出,谁也别想善终。”
林绡屏息,铜尺在袖中微微发颤。
雪片落在肩头,瞬间化水,像无声的冷汗。
他退后三步,转身时,脚印已被新雪填平,
仿佛从未来过,却已在心里挖出一道暗沟。
亥时,客栈后院枯井旁,月光如银。
林绡独坐,把铜尺横在膝上,听雪落铜音。
忽有极轻脚步,一片黑影落在井台——
是杜仵作遣来的信使,递上一只油纸包。
包内一块焦黑铜铃残片,铃舌仍断,背面刻着细小篆文:
“革火并起,赵氏当危。”
林绡指尖一紧,铜铃残片冰凉,却烫得心里发痛。
他把残片包回油纸,塞进贴胸暗袋,
抬头望月,月缺一角,像未补全的印章。
此刻,他明白:
京城的雪,不是雪,是灰烬;
京城的月,不是月,是冷镜。
子正,一盏孤灯,一页白纸。
林绡把今日所闻写成三行:
“严主考——革卦,冷锋;
赵副主考——漕耗,热刀;
墨门——铜铃,暗火。”
三行字排成三角,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在三角中心画一圆,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绡——寒门,火眼,算盘。”
火眼,看火;算盘,灭火。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
像雪地里突然裂开的一道缝,露出底下黑色的土。
灯芯“啪”地爆开,火花四溅,
映出他眼底一簇不肯熄灭的焰。
天将破晓,客栈屋顶积雪崩落,发出轰然一声。
林绡披衣起身,推开窗,寒风卷雪扑面而来。
远处贡院高墙,在晨光里泛着铁青色,
像一头蛰伏的兽,等待最后的嘶吼。
他深吸一口气,把雪气、姜气、铜气、硝石气,一并吸入肺中。
然后,缓缓吐出一句:
“风起了,火也该点了。”
窗棂上,最后一粒雪融化,
水珠顺着木缝流下,像一条细小的河,
悄无声息地,汇入更广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