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京城落下第二场雪。
雪片大如鹅毛,落在屋脊瓦当,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三元客栈的后院,枯井被雪埋得只露一道黑缝。
林绡披一件旧棉袍,坐在井台,膝上摊开一张白纸。
纸上画着三个圆圈,分别写着:
“严惟中——革卦”;
“赵允升——漕耗”;
“墨门——铜铃”。
三条粗线把三圈相连,中间却是一个空心的“?”号。
冷风卷雪,灯影摇晃,问号像一张咧开的嘴,在嘲笑他的渺小。
天刚亮,林绡便去正阳门外打听。
他想找一条能直接递策问的御史门路,
却被门吏一句“寒门无荐”挡回。
转身想去翰林院投贴,
又被守门太监一句“非进士不得入”拒于阶下。
他站在雪地里,看红墙碧瓦在晨光中冷得发亮,
忽然明白:
京城不是县学,没有宋教谕替他开一扇窗;
这里是铜墙铁壁,连风都要验路引。
他把碰壁经过写进《错题本》:
“缺门第,无援引,策问难达天听。”
字迹落下,像一记闷棍,敲得手心发麻。
回到客栈,林绡把算盘摆上桌,
想用数字给自己一条生路。
他一珠一珠拨动:
“革卦”若出,寒门不谙易象,必大失分;
“漕耗”若出,赵氏门生占尽先手,他无根无据,必被挤落。
两条路皆险,第三条路——
铜铃背后的墨门,
他连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算盘声越来越急,铜珠“哗啦”一声散落桌面,
像一场骤雨,把最后一点侥幸也冲走。
他怔怔看着满地铜珠,
第一次生出“无路可走”的寒意。
亥时,林绡换夜行衣,带铜尺潜至贡院墙外。
墙高三丈,墙头铁蒺藜在雪光里闪白。
他绕墙半圈,找到一株老槐,枝桠探入墙内。
刚欲攀树,忽听墙内犬吠,随即火把亮起,
巡丁的铠甲碰撞声雪夜格外清脆。
林绡贴树屏息,数着脚步:
“一、二、三……十二人,一炷香一巡。”
犬吠渐远,他却不敢再动。
雪落在脖颈,化成冰水,
他忽然明白:
就算翻进墙,也翻不进策问的印卷袋;
就算翻进印卷袋,也翻不出主考的笔。
他松开树干,任雪覆满肩头,
像被自己的无力压垮。
子时,客栈屋顶传来极轻的铜铃响。
林绡推开窗,雪片扑面。
月光下,一只断舌铜铃挂在飞檐,铃身映出细小篆文:
“无路即路,无门即门。”
他心头一震,却又苦笑:
“墨门故弄玄虚,我连门把手在哪都摸不到。”
铃响三声,戛然而止,
像一声嘲讽,也像一声叹息。
林绡伸手欲摘,铃却随风坠入雪堆,
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很快被新雪填平,
仿佛从未出现。
回到屋内,林绡把《错题本》翻到最后一页,
提笔写下今日所得:
“一、无门第,难达天听;
二、无证据,难破漕耗;
三、无内应,难触墨门;
四、无退路,难保初心。”
四行字,像四把锁,把前路锁得严严实实。
他放下笔,吹灭灯,
黑暗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像更鼓,也像丧钟。
窗外雪停,月色如刀,
照出他孤单的影子,
投在墙上,像一座小小的坟。
霜夜漫长,更鼓五响。
林绡披衣坐到天亮,眼底布满血丝。
他忽然想起母亲信里那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水穷,云起,皆是天意;
而他,只能坐看。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雾,
在窗棂上写下一行字:
“无解,亦是解。”
雪无声落下,
把那行字掩得严严实实,
像掩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