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京城第三场雪刚停。
天色青蓝,瓦脊残雪在阳光下闪着碎银。
林绡牵着枣红小马,沿着西直门外官道缓行,
心里装着昨夜的“无解”,脚下却踏出一条新路。
昨夜客栈茶客闲话:
“嵩山书院今春重开山门,广收寒士,凡有志者皆可应试入院。”
“书院山长顾宪之,清流领袖,最厌关节。”
一句话像火星落进干柴,
点亮了林绡心头那盏将熄的灯。
卯正,他回客栈结账,
把行囊重新捆紧:书三卷、算盘一具、桂花糖七粒、铜铃残片一枚。
掌柜听说他要离京赴嵩,忙送一只油皮灯笼:
“山路夜长,灯亮心安。”
林绡笑谢,将灯笼挂在马鞍,
灯罩上“三元”二字被晨光映得通红,
像替他写下新的起点。
城门开启,马蹄踏雪,
一路向南,雪痕蜿蜒,像有人在白纸上画一道细线,
把京城与嵩山悄悄缝合。
官道渐远,山势渐起。
过良乡、渡拒马,雪化后的泥土松软,马蹄印深。
沿途村落贴满告示:
“嵩山书院招考,免路费,供食宿,择优录。”
告示下,衣衫褴褛的少年围着火盆诵读《大学》,
声音稚嫩却倔强。
林绡下马与他们攀谈,
得知今年大旱,许多寒门子弟无力再赴京,
便把干粮分出一半,
又替他们把“火耗”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少年们眼中亮起的第一束光,
照得他胸口微微发热。
傍晚,借宿古寺,
老僧扫雪,竹帚划地,沙沙声里夹着一句偈语:
“山门为寒士而开,亦为有心人而闭。”
林绡合十受教,将偈语写进错题本。
夜深,他在佛灯旁默诵《易》象,
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移动的塔。
第三日午牌,山道回转,
一座青石牌坊突兀眼前,
上书“嵩阳书院”四个擘窠(bò kē)大字,笔力遒劲,
落款“顾宪之”。
牌坊后,石阶千级,蜿蜒入云,
阶旁松柏覆雪,苍翠与素白交织,
像一卷未干的山水图。
山门前,两名青衣童子执帚扫雪,
见林绡至,合十问讯:“应试?”
林绡递上路引,童子展视,
目光落在“寒门”二字,微微一笑:
“山长正候寒士。”
一句“候”字,让他心里踏实,
仿佛漂泊多日的小船终于看见岸灯。
次日卯初,书院钟声三响。
应试者三百余人,皆青衫素履,
无绫罗,无金玉,只带书卷与算盘。
试分三场:经义、策论、算学。
经义题——《革卦·彖传》;
策论题——“漕耗与赈济之弊”;
算学题——“千船万石之耗差”。
题纸发下,林绡先闭目三息,
让雪后松香与墨香一起沉入胸腔,
再提笔,笔走龙蛇,算盘轻响,
像一场独奏,又像一场合奏。
午后,日影西斜,
他最后一个交卷,
卷面干净,只在策论末尾画一朵小小梨花,
旁边写:“火耗无形,人心有秤。”
堂上监考老儒拈须微笑,
把卷子轻轻放在“优”字一堆。
当夜,山长顾宪之召见。
屋内只一盏青灯,两杯淡茶。
顾宪之五十许,眉目清癯,声音低而稳:
“你策论里写‘人心有秤’,可知秤砣在谁手?”
林绡答:“在百姓,也在执笔之人。”
顾宪之点头,取出火盆,
把一卷旧纸投入火中,火光映他半边脸:
“书院不收关节,只收骨头。
你若敢用骨头去碰秤砣,便留下;
若只想借书院镀金,便下山。”
林绡起身,深深一揖:“学生愿留。”
火舌舔纸,灰烬如雪,
落在两人之间,像一场无声的盟誓。
次日黎明,书院钟声再响。
林绡站在石阶上,回望山门,
雪已化尽,松柏更翠。
他把行囊放在讲堂案头,
把铜铃残片压在《易本义》下,
像把旧火埋进新土。
钟声三响,清风徐来,
吹动案头一页空白纸,
纸上隐隐显出四个字:
“革火未熄”。
少年抬头,
晨光穿过窗棂,
照在他清亮的眸子,
照在他即将翻开的下一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