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之墙
书名:怪恶之夜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9208字 发布时间:2025-08-29



就在这时,一道沉静如水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是麦迎。她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甚至没有什么变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与霍律的急躁形成了极致反差。她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强大的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


感受到轮到自己,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微微垂下眼帘,似乎在进行某种短暂的沉淀。当她再次抬起眼时,那双眸子里没有任何惊惧、兴奋或不耐,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能将人吸入的平静。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冽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空气中残留的躁动因子。


“我讲的这个,叫《静默之墙》。”她的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物理定律,“它不追逐,不嘶嚎,不显形。它只是…存在。以一种绝对的、包容一切的‘静默’,吞噬掉它领域内所有不该存在的‘声响’。”


“它的恐怖,在于剥夺,在于一种温柔的、无从反抗的…湮灭。”


她的目光似乎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在凝视着那个她即将描述的、万籁俱寂的恐怖之地。


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群山深处,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名为“息声谷”。村子极小,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世代居住于此,几乎不与外界往来。通往外界只有一条险峻崎岖的古老栈道,村民们也极少出去。


息声谷得名于其一种奇特的现象——绝对的安静。这里没有风声穿过树叶的沙沙声,没有溪流潺潺,甚至听不到常见的虫鸣鸟叫。并非没有这些事物,而是所有的声音,一旦发出,仿佛就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迅速吸收、消弭,传不出多远便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种沉重得令人心悸的、覆盖一切的寂静。


村民们对此习以为常。他们说话声音极轻,像是耳语,动作也尽可能放慢放轻,避免制造出过大的声响。他们的房屋建造得低矮而结构特殊,似乎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消音。整个村子像一幅被按了静音键的、缓慢流动的画卷。


这种静默,并非全无好处。据说息声谷的村民极少生病,尤其心疾罕见,寿命普遍很长。但他们也呈现出一种共同的特性:表情淡漠,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情绪波动极小,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和声音一样,被那无处不在的静默悄然吸收、化解了。


然而,在这片被静默统治的区域边缘,存在着绝对的禁忌——村西头那片被称为“喑哑林”的老林子,以及林子深处,那道传说中的“静默之墙”。


祖训严厉警告:绝对、绝对不能靠近喑哑林,更绝不能试图去寻找那面墙。曾有外来的不信邪者或村里极少数被好奇折磨的年轻人偷偷进去过,无一例外,再也没有出来。他们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一声惊呼、一声挣扎的响动都未曾传出。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因科考任务误入息声谷的年轻地质学家,名叫文清。他和队友失散,迷路多日,弹尽粮绝,几乎绝望时,意外发现了这个隐藏在深山谷地中的奇异村落。


村民们的沉默和村中诡异的寂静让他极为不适,但疲惫和饥饿压倒了一切。村民们发现了他,虽然惊讶,但依旧保持着那种死水般的平静。他们收留了他,给了他食物和水,但用极其简单的手势和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语告诉他:尽快离开,并且,绝对不要向西走。


文清的专业素养让他立刻对这里的声学异常现象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他偷偷使用随身携带的简易录音设备,发现记录下的声音都变得极其微弱、失真,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并且很快就被一种低沉的、稳定的本底噪音所覆盖。那种本底噪音,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静默”的实体?一种存在的“无”。


村民们的禁忌警告和这种反常的物理现象,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在一种混合了学术好奇和隐隐不安的冲动驱使下,休整一晚后,他违背了村民的告诫,在天刚蒙蒙亮时,悄悄向着村西头的喑哑林走去。


踏入林子的第一步,文清就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变化。


村中的静默虽然沉重,但至少还有极微弱的生活声响和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而一进入喑哑林的范畴,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不是逐渐变弱,而是像被一把无形的快刀猛地切断!


他的脚步踩在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枯叶上,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他不是踩在实物上,而是踩在虚空里。他下意识地加重脚步,依旧…什么都没有。绝对的静默包裹了他。


他尝试说话,张开嘴,声带振动,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失声,他能感觉到喉咙的震动,但声音一离开口腔,就如同水滴落入沙漠,瞬间被吸走得干干净净!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寂静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回头,发现来路已经被灰蒙蒙的、无声的雾气所笼罩,村子早已不见踪影。


他被困在了这片连自身心跳声都听不到的绝对静默之地。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他试图观察和理解。


林子里的树木高大、形态扭曲,树叶是一种不祥的灰绿色,纹丝不动,仿佛不是植物,而是某种凝固的、沉默的雕塑。没有风,没有光线的明显变化,一切像是停滞的。空气粘稠,呼吸起来有些费力。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动作因为无法接收到声音反馈而变得有些笨拙和不确定。他发现,这里并非完全没有“动静”。偶尔,他会看到极远处的雾气似乎扭曲了一下,或者一棵树的枝条极其缓慢地改变了一点姿态,但所有这些“动作”,都完完全全是无声的,像一场盛大的哑剧,更添诡异。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时间感在这里也完全错乱。只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这死寂的树林本身,来自那浓稠的、吸收一切声响的空气。


它们…在“听”?


听什么?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精神快要被这绝对的静默逼疯的时候,前方的景象让他停住了脚步。


雾气稍微稀薄了一些,露出了…一面“墙”。


那无法用言语形容。它不像任何人工建造的墙。它更像是一道…边界。一道将空间本身切割开来的、模糊的、扭曲的界限。墙的一边,是死寂的喑哑林,而另一边…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描述的“虚无”。那不是黑暗,黑暗是一种存在,而那是一种…绝对的“无”,连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似乎都在那里消失了。


那面“墙”本身,似乎在缓缓地、如同活物般…“呼吸”着?但它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声音”?文清看到,墙面前的空气呈现出一种细微的、水波般的扰动,仿佛所有的声波、所有的振动,都在被它贪婪地吞噬、吸纳进去。


这就是…静默之墙?


文清感到一种巨大的敬畏和恐惧。他意识到,息声谷乃至喑哑林的绝对静默,其源头很可能就是这面墙!它是一个…“声墓”?一个吸收并湮灭所有声音的…活着的…奇点?


他不敢再靠近。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离开。


但就在他准备后退的时候,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下,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挂着的那个金属指南针。因为用力,指南针的盖子被他无意中掰开了,然后又因为弹簧的力道,“咔哒”一声,轻轻合上了。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这种绝对静默环境下如同惊雷般的——金属碰撞声!


声音响起的瞬间!


文清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看到,前方那面原本缓缓“呼吸”着的“静默之墙”,猛地…“凝固”了!


紧接着,那模糊的、扭曲的墙面,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猛地剧烈“波动”起来!


一种无声的、却能让灵魂战栗的“咆哮”仿佛从墙的深处传来!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充满了被“惊扰”的愤怒和…贪婪的…“注视”!


它发现他了!


它发现了一个“声音”的来源!


文清惊恐地看到,那面墙开始…向前“蔓延”!它所过之处,连那种死寂的、灰蒙蒙的雾气都被吞噬湮灭,化为绝对的虚无!它像一道无声的海啸,朝着他扑来!


速度并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覆盖一切的恐怖气势!


文清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但他立刻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极其迟缓、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变成了胶水,死死地黏着他的身体!那面墙不仅在物理上蔓延,更是在形成一个强大的、“静默”的力场,要将他连同他可能发出的所有“声音”,一起拉入永恒的湮灭!


他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喊叫,动作慢得像是在噩梦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静默”正在逼近,所过之处,连光线都似乎变得暗淡、消失!


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冰冷的、绝对的“静默”如同实质的潮水,从身后无声地席卷而来。文清能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力”,不是作用于身体,而是作用于他作为一个“声源”的存在本身。他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被那股力量拉扯、分解,要将他融入那片永恒的、无声的虚无。


他拼命挣扎,但动作在粘稠的空气中迟缓得如同慢镜头。他想呐喊,喉咙剧烈振动,却连一丝最微弱的的气息声都无法逃逸,全部被那迫近的“静默之墙”贪婪地吸走。这种徒劳的反抗,反而更像是一种…“ feeding ”?


墙蔓延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仿佛他的挣扎和试图发声,为它提供了更多的“食粮”?


这个念头让文清如坠冰窟。他猛地停止了所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奇迹般地,当他彻底静止,连内心的“呐喊”都强行压抑下去,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棵死树时,那股恐怖的吸力和蔓延的速度,似乎…减缓了?


它…它对“静止”的、“沉默”的目标,兴趣会减弱?


文清心脏狂跳(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他维持着一种极致的、雕塑般的静止,连眼球都不敢转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侧后方。


那面模糊扭曲的“墙”,如同某种拥有惰性的巨大生物,在他停止“活动”和“发声”后,那剧烈的波动果然渐渐平复下来,蔓延的速度也显著变慢,几乎像是在…徘徊?观察?


但它并没有离开,也没有退去。它依旧悬浮在那里,离他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散发着冰冷死寂的气息,封锁了他所有的退路。它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他这个不该存在的“噪音源”再次“活跃”起来。


文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动,会被立刻吞噬。不动,则会被永远困死在这片绝对的静默之地,最终可能还是会因为体力不支或精神崩溃而露出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只能通过自身越来越强烈的疲惫感和饥饿感来模糊判断)。绝对的寂静放大了一切感知,也疯狂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能听到(或者说“感觉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摩擦声、心脏肌肉收缩的震动声、甚至细胞代谢的细微声响…而这些微不可察的“声音”,似乎都在不断地挑逗着那面“墙”,让它始终保持在一个临界点的“关注”状态。


他必须想办法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喑哑林死寂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缓慢无声地流动。来路已被雾气封锁,看不清。其他方向似乎也看不到尽头。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那面“静默之墙”。一个疯狂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


这面墙是“声墓”,是吞噬一切声响的奇点。但任何能量或现象是否都存在一个“阈值”或“极限”?如果…如果能制造出一个足够巨大、足够强烈的“声音”,是否有可能…暂时“饱和”它?甚至…“冲击”它?为自己争取到一瞬间的逃脱机会?


但这个想法立刻显得荒谬而绝望。首先,在这绝对静默的领域里,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发不出,如何制造“巨大的声音”?其次,万一那个声音不仅不能饱和它,反而像滴入油锅的水滴,引发更剧烈的、毁灭性的反应呢?


然而,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不是坐以待毙的办法。


他开始疯狂地思考。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制造响声?指南针?刚才那一声“咔哒”已经引来了灾难。水壶?敲击岩石?且不说能否发出声音,任何动作都可能立刻招致吞噬。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树木,地面的石头…忽然,他看到了自己背包侧袋里插着的那把地质锤!


一个计划,一个极其冒险、成功率渺茫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砧板”。一块足够巨大、足够坚硬的岩石。然后,他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在极短的时间内,用地质锤疯狂敲击那块岩石!试图制造出尽可能密集、剧烈的“振动”!


但这需要动作!需要力量!必然会立刻惊动那面“墙”!


他必须在墙做出反应、扑过来吞噬他的那一瞬间,完成敲击,并利用那可能产生的、极其短暂的“饱和”或“冲击”效果,向反方向狂奔!


赌!用命来赌!


文清深吸一口(无声的)气,眼神变得决绝。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慢动作一样,开始向侧前方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黑色岩石移动。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肌肉因为极度紧张和克制而剧烈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的移动,身后那面“墙”的“注意力”立刻集中了过来,那种冰冷的吸力又开始增强。


他不敢停顿,也不敢加速,只能维持这种极限的、缓慢的移动。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终于,他挪到了那块岩石旁边。他背对着“静默之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上,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就是现在!


文清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猛地转身,不再压抑,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抡起地质锤,朝着那块黑色岩石狠狠砸去!


动作带来的声响(他感知不到的)和剧烈的能量波动,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核弹!


身后的“静默之墙”瞬间暴动!无声的咆哮再次震撼他的精神,那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以惊人的速度向他猛扑过来!快得超乎想象!


但文清的锤子也已经落下!


“铛!!!!!!”


尽管他听不到,但他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尖锐的振动通过锤柄猛地传递到他的手臂!那是金属与坚硬岩石剧烈碰撞产生的、远超想象的巨大能量波动!


这股强大的振动波以岩石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


奇迹发生了!


那猛扑过来的“静默之墙”,在接触到这股剧烈振动波的瞬间,竟然…猛地一滞!它的表面再次剧烈波动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贪婪,反而像是…“过载”?“噎住”了?仿佛一个饥饿的巨兽突然被塞入了一大块无法立刻消化的硬物!


它蔓延的速度骤然减慢,甚至表面出现了短暂的、不稳定的扭曲,仿佛在拼命“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强烈的“声音”!


就是这一刻!


文清没有任何犹豫,趁着这千金一发的间隙,转身就朝着与墙相反的方向,爆发出所有的潜能,疯狂奔跑!


他依旧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但能感觉到风刮过脸颊的触感,能感觉到心脏快要炸裂的跳动!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


周围的灰雾被他的冲势搅动,但又迅速恢复死寂。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短暂的“停滞”正在迅速消失,那股冰冷的、愤怒的吸力再次出现,并且以更快的速度追来!


他赌对了一半!那强烈的振动确实能暂时影响它!但显然,不足以完全饱和或击退它,反而彻底激怒了它!


生死追逐,在这片绝对的静默林中,无声地激烈上演。


文清不顾一切地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铅。身后的冰冷感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光亮?不是那种死寂的灰,而是…更自然的光?


是喑哑林的边缘?!


希望再次燃起!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光亮冲去!


猛地一步踏出!


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


骤然间!


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甚至远处极细微的、村子里某种低沉的敲击声!——所有被剥夺的声音,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回了他的世界!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习惯了绝对寂静的耳膜,让他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他…他逃出来了?!


他猛地回头。


身后,喑哑林依旧被灰蒙蒙的死寂雾气笼罩着,安静得可怕。那面“静默之墙”并没有追出来,似乎它的力量无法延伸到这片“有声”的世界。


文清瘫倒在地,躺在息声谷相对“嘈杂”的土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声音的空气,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还活着。


但当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背包时,脸色骤然一变。


他插在侧袋里的那把地质锤…不见了。


是掉在了喑哑林里?还是…在最后那搏命一击时,被那面“墙”…连同那巨大的“声响”一起…吞噬了?


他不敢深想。


村民们发现了他,将他扶了回去。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看一个侥幸从虎口脱生、却可能带了点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回来的人。


文清不敢再停留,第二天一早,就在村民沉默的注视下,沿着栈道匆忙离开了息声谷。


他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充斥着各种噪音的正常世界。但他发现自己变了。


他开始无法忍受过于嘈杂的环境,那些曾经习惯的车流声、人声、工业噪音,现在听来无比刺耳,让他心烦意乱,头痛欲裂。


但更可怕的是,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正常的寂静)时,他有时会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听到了一种…更深沉的、绝对的“寂静”,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或者说,从他意识的深处,弥漫开来。


那种“寂静”,带着喑哑林和那面墙的气息。


仿佛…那面“墙”,并没有完全放过他。他最后制造的那个巨大的“声响”,或许确实暂时击退了它,但也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种“标记”?


一个曾被它“关注”并差点“吞噬”的声源的…标记。


他害怕有一天,当世界足够安静时,那面“墙”,会循着这标记,再次…悄然降临。




文清逃离息声谷已数月,但那片绝对静默的阴影却从未真正离开。城市的喧嚣于他不再是背景音,而成了一种折磨。每一种声音都像尖锐的针,刺着他过度敏感的神经。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得不辞去工作,搬到市郊一个相对安静的老小区休养。


但问题不在于外界,而在于内部。


正如他所恐惧的那样,“静默之墙”似乎真的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种印记。那并非物理上的痕迹,而更像是一种…感知上的“通道”,或者说,一种对“绝对静默”的、病态的亲和力。


尤其是在深夜,当外界噪音降至最低时,那种感觉便会悄然浮现。


起初,只是一种错觉。他会突然觉得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比如衣柜与墙壁的缝隙、床底下的阴影、或者是窗帘拉拢后形成的密闭空间——变得“格外”安静。那种安静不同于普通的无声,它是一种具有“质感”的、沉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波动的“静默之核”。


他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角落吸引,长时间地凝视着那片黑暗,心里涌起一种既恐惧又…莫名渴望的矛盾情绪。仿佛那片小小的“静默”在呼唤他,承诺给予他最终的、永恒的安宁。


有时,在似睡非睡的边缘,他会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面巨大的、模糊扭曲的“墙”,就矗立在他的卧室门外,无声地“呼吸”着,等待着。但当他打开灯,门外空空如也。那感觉如此真实,带来的恐惧几乎让他窒息。


他开始出现幻听——或者说,是“幻静”?他能“听”到一种极低频的、稳定不变的“嗡嗡”声,那不是通过耳朵接收的,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村里的老猎户曾说那是“静默”的本底噪音,是那面墙存在的背景音。现在,这背景音似乎在他脑子里安了家。


更让他惊恐的是,他发现自己影响周围环境的能力似乎在减弱。不是听力下降,而是他发出的声音,似乎比常人更容易消散。他说话,别人有时需要侧耳细听;他走路,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甚至尝试用力拍打桌子,发出的声响也显得沉闷、短促,很快被周围的环境音吞没。


仿佛那面墙的“静默”特性,正通过那个无形的“标记”,缓慢地在他身上…“显化”。


他正在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声音”,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存在意义上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像一道即将融入背景的、模糊的影子。


他试图对抗。他大声播放激烈的音乐,故意摔打东西制造噪音,甚至跑到闹市区去感受声浪。但这一切都像是徒劳的挣扎。那些外在的噪音无法驱散内心的那片“静默”,反而让他更加疲惫和痛苦。而一旦安静下来,那片“静默”便会立刻卷土重来,并且似乎…更加壮大了一分。


它像一种温柔的绝症,缓慢地、不可逆转地侵蚀着他。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喑哑林,站在那面“静默之墙”前。墙不再是模糊的边界,而变成了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黑色镜面。镜子里照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片旋转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然后,镜子里的虚无开始向外蔓延,如同黑色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住他。他没有挣扎,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恐惧都被那黑色的潮水带走、湮灭。他沉入了一片永恒的、温暖的、绝对的…静默之中。


他醒来,泪流满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渴望。他竟然在渴望梦中的那份终极的宁静。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那面墙,不仅在吞噬他的声音,更在侵蚀他的意志,将他同化。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必须回去,回到息声谷。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寻求一个了解,一个终结。或许那些世代与静默共存的村民,会知道该如何解除这种“标记”?或者,至少他能死得明白。


他再次踏上了前往深山的路。路途比记忆中更加艰难,他的体力似乎也随着“声音”的流失而减弱了。


当他再次看到息声谷那低矮的、寂静的房屋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村民们发现了他。他们的表情依旧淡漠,但看到他的状态时,几个年纪最大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怜悯。


他们收留了他,给他准备了食物,但摇了摇头。通过极其轻微的手势和唇语(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几乎不发声的交流),文清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没有办法。一旦被“墙”标记,过程就不可逆转。它最终会带走你,就像溪流终将汇入大海。


他们告诉他,村里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极少数意外惊动了“墙”又能侥幸逃出的人,最终都会像他一样,被那种对“静默”的渴望牵引着回来,然后…主动走进喑哑林,消失在“墙”里。这是唯一的归宿。


文清沉默了。他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在村里住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身上的“静默”特性越来越明显。他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动作轻得像猫。村民们都当他如同透明人。他常常整天坐在村口,望着喑哑林的方向,眼神空洞而…安宁。


那种脑海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仿佛永恒的催眠曲。对外界的声音,他越来越迟钝,甚至开始感到厌烦。唯有想到那片绝对的、最终的静默,内心才会感到一丝渴望的悸动。


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万籁俱寂的清晨,文清从床上坐起。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声响,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穿上衣服,走出屋子,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村西头的喑哑林走去。


这一次,踏入林中,那绝对的静默不再让他恐惧,反而像回归母体般温暖而熟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面“墙”的愉悦和…欢迎。


他没有犹豫,径直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灰雾在他面前无声地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


他看到了那面墙。它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凝实,更加…“亲切”。


墙面向他“蔓延”过来,不再是吞噬,而是如同温柔的拥抱。


文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息声谷的方向,那里依旧死寂无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转回头,主动向着那片模糊扭曲的、吞噬一切的静默,迈出了最后一步。


没有挣扎,没有声响。


他的身影彻底融入墙中,消失不见。


墙面的波动缓缓平复,恢复了那种缓慢而永恒的“呼吸”状态。


喑哑林重归绝对的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息声谷的村民发现,村子里似乎比以往…又更加安静了一点点。


麦迎的声音缓缓落下,如同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触地,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她讲述的整个过程都保持着那种沉静到极致的语调,没有夸张的表情,没有起伏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客观地复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但这种极致的冷静,与她所描述的那种缓慢、温柔却无可抗拒的“静默”湮灭,形成了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恐怖效果。它不是外来的暴力,而是内在的、诱人堕落的安宁,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悄然否定。


客厅里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深沉的寂静。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害怕自己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会惊动什么,或者…被什么吞噬。


霍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打破这死寂,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抱紧了胳膊。


下一个,该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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