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雨如磐,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老别墅的窗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响。屋内,烛火是唯一的光源,十几支长短不一的蜡烛插在随手找来的碟子、瓶罐甚至烛台上,昏黄的光芒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更多阴影投掷在房间角落和高高的天花板上,那些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扭曲、拉长,如同活物。
先前十几个怪谈留下的无形重量似乎已经填满了这个空间,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滞而费力。有人蜷缩在沙发里,有人抱膝坐在地毯上,还有人靠在墙边,姿态各异,但多数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未散的惊悸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沉默笼罩着众人,只有壁炉里偶尔爆出的一声轻微柴火噼啪,以及窗外无止无息的风雨声。
慕梦还在小声地、断续地啜泣,宁有缘挨着她,两人互相倚靠着,像暴风雨中两片瑟瑟发抖的叶子。方优灵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还在确认自身的存在。梅川梨衣试图挤出一个惯常的开朗笑容,但嘴角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最终放弃,目光不安地扫过那些被阴影吞噬的门口和走廊。
陈默环视一圈,他的理性沉稳在这种环境下也显得有些勉强,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下一个,谁?”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的、努力想要熨帖人心的暖意,尽管这暖意本身也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和……过于绵密。
“哎哟,看看大家这脸色,青白青白的,吓坏了吧?没事没事啊,都是故事,都是编的,当不得真,别自己吓自己。这鬼天气也是,没完没了的,要不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热水,给大家沏点热茶暖暖身子?喝点热乎的心里就踏实了。哦对了,我这儿还带了点姜糖,老家的土方子,驱寒压惊最管用了,谁要来一颗?别客气,拿着拿着……”
是寥乐安。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下意识地开始翻找自己的随身小包,嘴里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试图用这份过度的热心和唠叨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她的动作和话语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滑稽,但在这种环境下,这份笨拙的关怀竟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人气。
“得了乐乐,消停会儿吧。”赖馨得慵懒地掀了掀眼皮,声音里带着被惊扰后的淡淡不耐,“茶啊糖的救不了命,也挡不了……外头那些玩意。轮到你了就赶紧讲,讲完完事。”她换了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仿佛想把自己埋进沙发里。
寥乐安翻找的动作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讪讪和受伤,但很快又被那种“我得做点什么”的执着覆盖。她捏紧了自己的小包,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好好,讲就讲。我讲个什么呢……我想想啊,我也是听我姥姥说的,她老人家过去经历多,见识广……哦对了,有个事儿,她叮嘱过我好多回,遇见了千万要躲开,甭好奇,也别心软……”
她的声音渐渐压低了,不再是那种试图活跃气氛的语调,而是带上了一种转述古老告诫时的神秘与郑重。烛光映着她的脸,那双平时总是透着亲切关怀的眼睛里,也慢慢浮现出恐惧的阴影。
“我姥姥说,有些东西,它不害你命,也不要你魂,它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啥。它就在那儿,凭着一点念想,一点没散尽的‘人气儿’,来回晃荡。你遇见了,要是运气好,没被它‘看上’,那也就是一场惊吓,病个几天。可要是被它‘缠’上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抵抗某种寒意。
“它就会把你当成它的‘伴儿’,它的‘归处’。它会跟着你回家,悄没声地钻进你的日子里头,学着你的样儿,用你的东西,吃你的饭食,甚至……慢慢变成你的样子,你的脾气。”
“它觉得这样就是在‘过日子’,在‘有伴儿’了。它不明白这有多吓人,多不对。它只是……太孤单了,孤单了几十年几百年,就想找个暖和地方,有个说话的人影儿——哪怕它自己根本说不出话,也听不懂你说啥。”
“你一开始可能发觉不了,只觉得家里好像有点不对劲。东西好像微微挪了地方,碗筷好像多摆了一副,夜里睡觉总觉得身边多了个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又实实在在就在那儿。”
“你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你骂自己疑神疑鬼。可那感觉还在,一天比一天真。你甚至能在眼角余光里瞥见个影子了,就坐在桌边,或者站在门廊下,模模糊糊的,像个褪色的旧照片里的人影。”
“你吓疯了,想逃,想喊人。可你发现,门好像从外面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窗子也推不开。电话没了声音,手机只剩一片杂音。你被关在家里了,和那个‘它’一起。”
“它看你害怕,看你哭,它好像有点困惑,然后它会学着你的样子,做出安慰你的动作,比如拍拍你的背——可那手碰到你,是冰的,空的,像一阵穿堂风钻进你骨头缝里。”
“它开始越来越像你了。穿你晾在外面的衣服,用你梳妆台上的梳子,对着镜子——镜子里一开始照不出它,后来能照出个淡淡的轮廓了,再后来,那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你,只是眼神空荡荡的,脸上没什么活气。”
“它学着你做饭,学着你打扫屋子,把你家里的一切都维持得跟你一模一样,甚至比你还在的时候更整齐,更……没有烟火气。它觉得这样就是在‘好好过日子’。”
“而你自己呢?你看着它一点点占据你的家,你的生活,你的样子。你大声喊叫,它听不见。你砸东西,它会默默地把碎片扫干净,第二天摆上一模一样的新物件。你攻击它,你的手会穿过它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团冰冷的雾。”
“你开始模糊了。饿,但是吃不下它做的那些看起来一样、却没有任何味道和热气的饭食。困,但不敢睡,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或者醒来就变得和它一样。你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影越来越淡,和那个‘它’越来越分不清。”
“最后会怎么样呢?”寥乐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哽咽,仿佛亲眼见过那般结局,“有两种说法。一是你终于也变成了和它一样的东西,你们两个,不,是两只一样的‘东西’,在那房子里永远地‘过’下去,等着下一个不小心闯进来、或者被它看上的‘伴儿’。”
“另一种是……你彻底消失了。被它‘覆盖’了,‘同化’了。那房子里就只剩下它,顶着你的样子,你的名字,继续‘活着’。偶尔有邻居看见‘你’出门买菜,倒垃圾,还会打招呼,‘你’也会学着点头,微笑——只是那笑容,又僵又冷,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姥姥说,这种东西,通常是因为执念太深,又死得突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不愿意承认。就凭着一点残念,在生前常待的地方打转,执着地想要找回‘活着’的感觉,想要一个家,一个伴儿。它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恶意,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生者最深的侵蚀和掠夺。”
“它们没有名字,非要说的话,老一辈的人管这叫……‘居家鬼’。但不是鬼魂索命那种,是……更悄无声息,更缓慢,也更绝望的一种……‘被取代’。”
寥乐安讲完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感到寒冷。她不再唠叨着要给大家沏茶拿糖,只是眼神惶然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些烛光照射不到的、幽深的门口和走廊阴影,仿佛害怕那里已经站了一个模糊的、正在静静学习他们所有人样子的东西。
窗外,风雨声依旧,一阵猛烈的风刮过,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像是有谁在焦急地想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