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乐安的声音在烛光中微微发颤,她下意识地搓着手,仿佛这样能驱散故事带来的寒意,也驱散她自己回忆这个故事时的不安。她不再看任何人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乎那微弱的光亮是她唯一的锚点。
“我姥姥说,这事儿最早是发生在她一个远房表亲的邻居身上……我们就叫他老李吧。”寥乐安开始了叙述,语调变得平缓了些,带着一种讲述陈年旧事的特有的疏离感,试图稍稍冲淡那刺骨的恐惧。
“老李是个跑单帮的货郎,常年在外面走村串乡,家里就一个媳妇儿守着。那媳妇儿身子骨弱,性子也静,平时不大出门。有一年冬天,老李接了一单远路的生意,临走前再三叮嘱,又托了隔壁邻居偶尔照看一二。他媳妇儿送他到村口,说:‘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
“老李这一去,就是小半年。路上遇上大雪封山,耽搁了许久。等他紧赶慢赶回到家时,已经是开春了。他提着给媳妇儿买的花布头和新打的银簪子,高高兴兴推开自家院门,嘴里喊着媳妇儿的名字。”
“院子里静悄悄的,但收拾得极干净,连片落叶都没有。屋门虚掩着。老李觉得有点奇怪,平时他媳妇儿胆小,大白天的也该闩着门才对。他推门进去,屋里也异常整洁,桌椅上一点灰都不见,灶台冷冰冰的,但水缸是满的。”
“他一边喊着媳妇儿,一边往里屋走。卧房的门帘掀开着,他看见他媳妇儿正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一下,一下,动作很慢,很轻。老李松了口气,笑起来:‘吓我一跳,喊你咋不应声呢?我回来了!’”
“他媳妇儿梳头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梳子,转过身来。”
寥乐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老李说,那一瞬间,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媳妇儿还是那个模样,瘦瘦弱弱的,脸色有点苍白,但对他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接他的包袱。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老李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可能就是……太安静了?他媳妇儿平时见他回来,总会眼圈红红地迎上来,问长问短,绝不会这么……这么平静。”
“而且,他媳妇儿走路好像没什么声音。地上是砖墁地,平时走路总有轻微脚步声,可她走过来,悄无声息的。”
“老李压下心里的异样,只当是久别重逢,媳妇儿有点生分了。他把花布和银簪子拿出来给她,她接过去,看了看,又对他笑了笑,把东西仔细收进了柜子里,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比划着布料说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
“那天晚上,老李媳妇儿做了饭。饭菜很简单,味道……老李说,能吃,但没什么滋味,像是忘了放盐,又或者,那些菜啊饭啊,本身就没什么味道。他媳妇儿就坐在他对面,小口小口吃着,几乎不夹菜,也不怎么说话。老李问她这半年过得怎么样,她就点点头,说‘挺好的’,‘没什么事’。”
“夜里睡觉,老李觉得身边媳妇儿的身体冰凉冰凉的。他以为是春寒料峭,把自己被子往她那边挪了挪,抱着她想给她暖一暖。可他媳妇儿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呼吸又轻又缓,几乎感觉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老李心里的疑窦越来越重。他媳妇儿每天的生活极其规律,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擦桌子、做饭、洗衣……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她几乎不出门,也不和邻居来往。老李有时想跟她亲热一下,她总是很顺从,但身体冰冷,眼神空茫,像个……像个精致的木偶。”
“更让老李发毛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出不去了。院门明明没有锁,可他每次想出去找邻居聊聊,或者去镇上买点东西,总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住——不是突然肚子疼,就是莫名其妙找不到钥匙,或者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等他回去一看,他媳妇儿正默默地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让他心里发寒,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开始留意观察。他发现他媳妇儿吃饭时,食物好像并没有减少,她只是做出咀嚼的样子。她洗的衣服,有些根本就没穿过。她夜里从不起来方便,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到天亮。”
“有一次,老李半夜惊醒,发现身边的媳妇儿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悄悄爬起来,摸黑走到外屋。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他媳妇儿……不,是那个像他媳妇儿的东西,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堂屋中间,面朝着大门方向,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或者聆听什么。”
“老李吓得大气不敢出,偷偷退回房里,一夜无眠。天快亮时,他感觉身边一凉,那个东西又悄无声息地躺了回来,身体依旧冰冷。”
“老李知道自己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他不敢声张,也不敢质问。他试着偷偷在门口撒了把香灰,第二天早上,香灰上干干净净,一个脚印都没有——可他明明看见‘她’在屋里走动。”
“他又试着在吃饭时,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飞快地瞥了一眼桌下——他媳妇儿的脚……没有影子。不仅没有影子,那双脚似乎根本没有实实在在地踩在地上,而是微微悬空着。”
“老李彻底崩溃了。他趁那个东西在院子里晒衣服的时候,发疯一样冲向院门。这一次,他没有被绊住,很顺利地拉开门闩跑了出去。他一路狂奔到邻居家,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
“邻居是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一听脸色就变了,连连跺脚:‘坏了坏了!你小子怕是遇上“居家鬼”了!那东西占了弟妹的屋子,怕是弟妹早就……唉!’”
“老人说,这种东西是横死之人残留的执念所化,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不愿意离开生前眷恋的地方,就凭着一点本能,模仿着生前的样子,占据房屋,还会迷惑过往的行人或者归家的主人,把ta们当成‘伴儿’,困在里面。时间久了,活人要么被活活吓死,要么阳气被吸干,也变得和它一样。”
“老李一听,哭喊着要回去救他媳妇儿。老人死死拉住他,说:‘回不得!它现在还没完全‘熟’,只是困住你,等你再回去,它认定了你就是它的伴儿,就再也离不开了!而且,它现在占着你媳妇儿的形貌,你回去,看到的还是她,你下得去手吗?你斗得过它吗?’”
“老人赶紧叫来村里几个胆大精壮的后生,又请来了懂行的老人。一群人拿着锣鼓、火把、黑狗血、公鸡血,壮着胆子冲到老李家。”
“院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大家砸开门冲进去,只见院子里、屋子里,依旧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个‘媳妇儿’就站在堂屋门口,穿着老李给她买的新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静静地看着他们。那眼神,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情绪,却让所有举着火把拿着家伙的人心里直冒寒气。”
“懂行的老人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孽障!还不速速离去!此乃生人居所,岂容你鸠占鹊巢!’”
“那‘媳妇儿’歪了歪头,好像听不懂,又好像有点困惑。它缓缓抬起手,指了指屋里,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回家’、‘做饭’的手势。它以为这些人是要来打扰它‘过日子’的。”
“大家看得毛骨悚然。老人不再犹豫,叫人泼黑狗血。血泼上去,那‘媳妇儿’身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冒起一阵淡淡的青烟。它好像终于感到了痛苦和害怕,发出一种不是人声的、极其尖锐又空茫的嘶鸣,猛地退后几步,身形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透明。”
“它看着老李,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哀求,像是在问为什么。老李看得心肝俱颤,那毕竟是他媳妇儿的模样啊!他差点就要冲过去。”
“幸好旁边的人拉住了他。大家敲响锣鼓,巨大的声响让那东西更加痛苦,它捂住耳朵,蜷缩起来,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在火把的照耀下,它就像一缕青烟,慢慢地、不甘心地消散在了空气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像旧房屋里灰尘一样的味道。”
“事情结束后,大家才敢在屋里仔细寻找。最后,他们在卧室的床底下,发现了老李真正的媳妇儿……的尸体。已经死去多时了,身体蜷缩着,脸上还带着惊恐和不解的表情。大夫来看过,说是可能突发急病,身边没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而她死后,那份对家的眷恋,对丈夫归来的期盼,或者说仅仅是死后残留的一点生机执念,竟然化成了那个‘居家鬼’,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等待着‘丈夫’回来,直到真正的主人归来,被它当成了‘伴儿’……”
寥乐安讲完了最后一句,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也刚从那个恐怖的故事里挣脱出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切的怜悯。
“我姥姥说,老李后来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就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再也没回去过。那房子也一直空着,没人敢住,都说夜里偶尔还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在窗口梳头,或者静静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谁回来……”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映得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随之晃动,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移动,学习着生人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