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名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之前任何一位讲述者。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水里缓缓捞出,带着一种潮湿的、凝重的质感。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而是虚虚地望着那支摇曳的烛火,仿佛能从火焰中看到他所要描述的那些景象。
“我说的《瓮》,不是指我们常见的那种陶瓮、水瓮。”他轻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微微蜷缩,像是在触摸某种不存在的纹理,“它是一种……状态。一个地方。或者说,一种……凝结了的‘回音’。”
“有些地方,因为某些事情,某些太过强烈的情感,或者太过突然的终结……它的‘存在’本身,会变得像一口被密封起来的瓮。里面的时间、空气、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封存了,发酵了,不断地重复、回荡……形成一种永远也散不去的‘回音’。”
“这种‘回音’,它不是声音。它是一种痕迹,一种印记。是过往的碎片固执地停留在‘现在’,拒绝消散。你走进了这样的‘瓮’里,就好像走进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片段里。你能看到过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能感受到当时残留的情绪——绝望、恐惧、狂喜、愤怒……它们像浓稠的液体一样包裹着你,试图把你拉进那个不断循环的瞬间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清晰的描述,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我听说过一个关于老戏楼的故事。那戏楼很多年前出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当时正在台上唱一出悲戏的名角儿,还有好几个来不及逃出去的观众。戏楼后来重建了,但怪事不断。有人说,深夜路过,还能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鼓点锣声一样不差,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焦糊味。”
“有个不信邪的年轻人,打赌要进去睡一晚。他带了手电、吃食,甚至还有一把刀壮胆。半夜,他果然被吵醒了。不是被声音吵醒,他是被‘热’醒的。戏楼里突然变得闷热无比,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看见台下坐满了模糊的人影,安安静静地,全都仰着头看着台上。”
“台上,水袖翩跹,一个身段极美的旦角正在哀婉地唱着,唱词听不清,但那悲切绝望的情绪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旦角转过来的脸……没有五官,只是一片被火燎过的焦黑。”
“年轻人吓疯了,想跑,却发现后台的门根本打不开,像是被外面锁死了。他回头,看见台上的‘旦角’停下了动作,那张焦黑的脸‘望’着他。台下的那些‘观众’也齐刷刷地、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感到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烟越来越浓,几乎无法呼吸。他尖叫着,徒劳地拍打着门窗。最后,他崩溃地蜷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那些模糊的‘人影’在越来越大的‘火势’中扭曲、消失,听着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凄厉唱腔……”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疯了。浑身冰凉,没有一丝烧伤的痕迹,但瞳孔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嘴里反复念叨着‘火’、‘戏’、‘锁死了’……他彻底被困在了那个名为‘戏楼火灾’的‘瓮’里,他的神智成了那段‘回音’最新的载体。”
翟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没有刻意渲染恐怖,只是平静地描述,反而让那画面更加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还有一种‘瓮’,更小,更私人。”他继续说着,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旧家具和阴影,“可能是一间屋子,一个院落,甚至……一件器物。如果它的主人对它倾注了太过强烈的执念,或者在其中经历了某种极致的情绪,也可能形成‘瓮’。”
“比如,一个痴迷刺绣的女人,在她死前还在日夜不休地绣一幅永远也绣不完的百鸟朝凤图。她死后,那间绣房就成了‘瓮’。有人误入,会看到针线自己在布料上穿梭,会听到极轻极快的穿针引线声,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焦灼的、不甘的怨念弥漫在空气里。待久了,可能会发现自己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模仿那种刺绣动作,直到筋疲力尽,或者……精神被那股未完成的执念同化。”
“又比如,一个孩子曾经日夜哭泣着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父母的房间……一个发生过激烈争吵、最终酿成惨剧的厨房……甚至是一面承载了无数秘密和泪水的镜子……”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房间里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那些被烛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仿佛那里就藏着无数个这样小小的、充满哀怨回音的“瓮”。
“走进‘瓮’里,最大的危险不是被直接的物理伤害——虽然有时也会出现幻象导致意外——而是你的‘神智’,你的‘感知’,会被那段凝固的‘回音’侵蚀、渗透。你会开始混淆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在,还是被困在了某个过去的碎片里。你会感受到那些不属于你的强烈情绪,它们会覆盖你本身的意志。”
“更可怕的是,”翟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有些人……或者有些东西,会刻意制造‘瓮’。它们利用某种仪式,或者凭借自身强大的怨念,将一个地方活生生炼化成‘瓮’,用来困住误入者,汲取他们的恐惧和生命力,或者……只是为了有一个‘伴儿’,让那段孤独绝望的‘回音’不再只能重复它自己。”
“而一旦被‘瓮’捕获,很难逃脱。因为它困住你的方式,往往不是物理上的囚禁,而是认知上的扭曲。你可能一直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打转,却觉得自己走过了漫长的、循环往复的走廊。你可能对着门窗疯狂呼救,但在外面的人听来,里面寂静无声。你挣扎得越厉害,恐惧越强烈,那段‘回音’就吸附得越紧,直到你成为它新的养料,你的恐惧和绝望成为这段回音里新的一个音节,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
翟名讲述完了。他没有像寥乐安那样表现出明显的后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里带着一种文艺工作者特有的、沉浸于某种悲剧意象后的淡淡哀伤与疲惫。但他所描述的那种无处不在、于细微处滋生、扭曲认知与时间的“瓮”,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房间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风雨声似乎也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静默,仿佛这栋别墅本身,正在慢慢变成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震颤声,突然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
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划过了一个巨大陶瓮的边缘。
所有人猛地一颤,惊恐地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那扇被牢牢顶住的、通往深处的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门的那一边,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瓮”,回应了翟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