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惊恐万状地,再次钉死在那扇深色的门上。
声音确凿无疑是从门后传来的。不是木头摩擦,不是风声呜咽,那是一种带着奇异共鸣的、沉闷的震颤,清晰地回荡在骤然死寂的房间里,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翟名的故事——《瓮》——那关于凝固回音、关于被困住的时空碎片、关于认知侵蚀的可怕描述,言犹在耳。而这声嗡鸣,像是一个来自门后黑暗空间的、毛骨悚然的回应和印证。
“什……什么声音?”宁有缘的声音尖细得几乎破裂,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是……是那个吗?”慕梦把自己缩得更紧,颤抖着指向那扇门,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彻底的骇然,“瓮……门后面……有瓮?”
高询的冷静面具出现了裂痕,她呼吸微微急促,快速分析着:“声音特质显示是一个大型、中空、陶质或类似材质的容器被以特定方式激发振动。但这栋房子的结构图里,那个位置不应该有能发出这种声音的物体……”
“妈的!”霍律猛地抄起身边一个沉重的铜制烛台,几步窜到门边,作势就要砸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别!霍律!”余临秋和卢绘几乎同时出声阻止。卢绘动作更快,一把按住霍律举起烛台的手腕,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能硬来!如果后面真是……真是那种东西,激怒它或者打破某种平衡,后果可能更糟!”
霍律挣了一下,没挣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但看着卢绘坚毅的眼神和那扇纹丝不动的门,最终还是狠狠啐了一口,放下了烛台,焦躁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死寂再次降临。这一次,连窗外的风雨声都仿佛被某种力量隔绝了,变得模糊而遥远。房间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被缓慢地凌迟。那扇门沉默着,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这种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个黑色的谜题,一个冰冷的断言,宣告着他们已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困住。
“下一个……”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一直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身上——粟穗。
粟穗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烛光只能勾勒出她模糊的侧影和低垂的眼睫。她内向敏感,平时话极少,总是给人一种沉静、令人舒适的感觉,但在此刻,这种过度的安静却让她仿佛快要融入阴影,变得透明。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她微微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却并非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极度的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般的哀伤。仿佛翟名描述的“瓮”以及那声诡异的嗡鸣,触动了她内心某些极其纤细而深刻的弦。
她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周围同伴们惊惶失措的脸,最后目光与翟名那双带着文艺式悲悯的眼睛短暂交汇。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绷紧的鼓面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我也讲一个吧。”
她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安静气质,语调平缓,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自然有一种让人凝神静听的力量。
“翟名说的‘瓮’,是地方的‘回音’。”粟穗轻声说道,目光再次落回跳跃的烛火,仿佛那微弱的光晕里藏着她的故事,“我想讲的……是人的‘回音’。”
“不是鬼魂,不是执念所化的怪物。是……活人身上,带着的‘别人的回音’。”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谨慎地挑选最准确的词语,细腻敏感的心思让她对描述这种微妙而恐怖的事物格外慎重。
“有些人,经历过极致的痛苦,或者目睹过无法承受的景象……那种冲击太大,他们的……他们的‘神’,好像被震开了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生活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就是从某一天起,他们开始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可能会突然说出一种自己根本不会的方言俚语。可能会无意识地做出完全陌生的、带着特定地域或时代特征的小动作。可能会在梦里反复经历一段根本不是自己的人生片段——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悲喜。”
“一开始,只以为是压力大,胡思乱想。但渐渐地,这些‘别人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对某些从未去过的地方产生强烈的、无法解释的乡愁或者恐惧。会对某些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刻骨的爱意或者恨意。甚至……会在某些瞬间,用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自己的亲人,嘴里吐出另一个名字。”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所描述的内容却让一种更深层的寒意悄然蔓延。这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内部的、悄无声息的篡改。
“就像……他们的身体里,住进了一段别人的‘回音’。一段因为太过强烈而无法消散的情感记忆,在寻找一个脆弱的、有裂缝的‘容器’,继续它未尽的情绪,重复它未完成的命运。”
“拥有这种‘回音’的人,自己往往是最痛苦的。他们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侵蚀,被覆盖,却无力阻止。他们害怕睡觉,害怕做梦,害怕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露出陌生的表情。他们变得孤僻,敏感,因为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种正在发生的、缓慢的‘被占据’。”
“而更可怕的是……”粟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段‘回音’……它可能并不完整。它可能只是一段极致的恐惧,一股冲天的怨气,或者一种死不瞑目的执念。它没有理智,没有目的,只是凭着本能,在‘容器’里重复、发酵、嘶吼……”
“最终,这个活生生的人,可能会被这段‘回音’彻底同化。他们忘记了真正的自己是谁,彻底活成了那段‘回音’里的角色,重复着那段人生的悲剧结局。或者……他们的自我意识在与‘回音’的撕扯中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空洞的、承载着他人命运的躯壳。”
“外人看来,就像是突然得了癔症,或者精神分裂。但只有极少数懂得的人才知道,那是……‘染回了音’。是被一段无家可归的、强烈的‘过去’,当成了新的‘瓮’。”
粟穗讲完了。她微微垂下头,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还沉浸在那个关于内在侵蚀和无声悲剧的想象里。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说给自己听。
房间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翟名的《瓮》让人恐惧于环境的诡异和认知的扭曲,那么粟穗这个关于“人的回音”的故事,则直接指向了自我认同的崩解。它暗示了一种可能性:最可怕的怪物,可能正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自己的身体里,自己的记忆中,等待着一个裂缝,便会苏醒,然后一点点吞噬掉你之所以为你的一切。
这种恐惧,是内向的,是彻骨的。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炸开!
不是来自那扇门,而是来自他们围坐的圈子中央!
所有人惊得几乎跳起来,心脏骤停般看向声音来源——
是慕梦。她面前那个原本用来盛放寥乐安带来的姜糖的陶瓷小碟,不知为何突然从矮几上滑落,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白色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慕梦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空洞地瞪着那摊碎片,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手甚至没有碰到那个碟子。
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或者一个无人察觉的、陌生的动作……碰掉了它。
在极致的寂静中,粟穗刚刚那句“可能会无意识地做出完全陌生的、带着特定地域或时代特征的小动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回声,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摔碎的碟子,缓缓移到了失魂落魄的慕梦脸上。
那声碟子的破碎声,是否也是一段不属于她的、充满怨念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