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再度降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几乎能压碎胸腔里的心脏。地下那持续的、低沉的嗡鸣声似乎变调了,夹杂进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地基的内壁向上攀爬。墙壁上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像黑色的蛛网,逐渐蚕食着本就不甚明亮的烛光区域。
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那些尚未讲述的面孔上也写满了惊惶与疲惫。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个蜷缩在沙发角落的身影上——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总是显得有点慢半拍、眼神湿漉漉像只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男生。
鹿乐安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缓缓聚焦。他小声问了一句,是我吗?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没有人说话,默认便是回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既恐惧下一个故事会带来什么,又绝望地渴望用任何方式打破这越来越逼近的恐怖。
鹿乐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笨拙地坐直了些。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天然的懵懂,却因此更显诡异。他讲的是他奶奶老家那边的事,他们那边管那种东西叫学人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烛光在他清澈却此刻显得有些空洞的眼底闪烁。
说是很早以前,他们那一片有个荒废了很多很多年的戏台子。是那种很老式的,木头都朽了,台上总是积着厚厚的灰,夜里看过去,黑黢黢的一个空架子,挺瘆人的。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说那里不干净,具体怎么不干净,也说不清,就说是闹东西。
后来村里有个胆子特别大的后生,不信邪,跟人打赌,说敢一个人在那戏台子上睡一夜。他真就去了,抱了床破被子。那天晚上月亮很亮,照得地上白茫茫一片。他躺下没多久,就听见戏台上有脚步声。
鹿乐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模仿着那种细微的动静。嗒嗒嗒的不紧不慢的,像是在走台步。他以为是同村的人故意吓他,就骂了一句,坐起来看。台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躺下,那脚步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晰,就在他耳边响起来,还带着一种特别轻特别飘的哼唱声,咿咿呀呀的,听不清词,但调子就是老戏的那种调子。
后生毛了,爬起来举着煤油灯到处照,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风吹什么破木板的声音。可那哼唱声还在继续,好像是绕着他转圈。他猛地一回头——
鹿乐安说到这里,自己也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身临其境。
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把他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破戏台的地板上。他骂骂咧咧地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钻得更深了,直接响在他脑子里。哼唱声停了,变成了模仿。
模仿他刚才骂的那句话,一个字不差,连他那有点沙哑的嗓门都学得一模一样。然后又模仿他躺下时翻身压得破木板吱呀响的声音,模仿他因为害怕而有点急促的呼吸声,学得惟妙惟肖,就在他耳边,紧贴着他。
后生吓得魂飞魄散,掀了被子就想跑。可他刚跳起来,就看见戏台子正中央,月光照得最亮的那块地方,站着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但轮廓跟他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衣服,保持着一样刚刚跳起来的姿势。那个人影也在看他。
后生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戏台,头也不回地往村里冲。他一路跑,就听见身后那个东西学着他的惨叫,学着他踉跄的脚步声,学着他因为极度恐惧发出的呜咽,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不敢回头,拼命跑,感觉那东西冰凉的呼吸都喷到他后颈窝了。
终于看到村口的光了,他几乎是扑进去的。村里被惊动的人出来,看他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戏台有鬼,有东西学他,还跟着他回来了。村民们拿着锄头棍棒出去看,村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大家以为他是做了噩梦,或者被黄皮子迷了,安慰了他几句就散了。
那后生回去后就大病一场,整个人都蔫了,眼神直勾勾的。过了好些天才慢慢缓过来。好像那晚的事情就真的过去了。
鹿乐安的声音到这里,忽然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与他呆萌的外表极不相符。
直到有一天,他下地干活回来,路过邻居家院子,听见邻居家的小女儿在哭。他顺口问了一句,小丫哭啥呢?那小女儿抽抽噎噎地说,下午有个跟你长得一样的哥哥抢了她的糖人,还推她。
后生当时就如坠冰窟。
又过了几天,他娘给他收拾屋子,嘟囔说他那天晚上穿出去的褂子,咋少了个扣子?她明明缝结实了的。后生记得,那扣子是在他连滚带爬跑下戏台时,被木头柱子挂掉的。
但他跑回村那天早上,身上那件褂子的扣子,是完好无损的。
最吓人的是村里开始有人背后议论,说感觉他大病一场后,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有时候眼神不对,有时候会说出一些他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有时候会发出一些不像他的笑声。
他越来越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回来了没有。或者说跑回来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他?那个晚上,在那个戏台子上,是不是已经被换掉了?那个学人崽,是不是就藏在他身体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他学过去,然后彻底变成他?
他最后疯了。整天躲在屋里不敢见人,说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笑。没多久就投了井。
鹿乐安的故事结束了。他讲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磕巴,但那种细节的真实感和结局的细思极恐,让所有人背后都冒起寒气。
奶奶说,鹿乐安补充道,眼神依旧那样纯粹甚至有点茫然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学人崽不是鬼,也不是妖。它就是一种东西,藏在很老很旧的没人气的地方。它没有自己的样子,它只会学。它学你说话,学你走路,学你的样子,学你的记忆,学得越来越像,直到它觉得足够像了,就会走过来,轻轻拍一下你的肩膀。
然后你就成了那个多余的。它就成了你。谁也分不出来。
它要的就是一个身份,一个能走到太阳底下,活在人群里的身份。
他话音刚落,地下室入口的方向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扇被封死的门板上。紧接着那刮擦声变得急促而清晰,仿佛急于要上来。
鹿乐安仿佛被这声响惊醒,猛地缩回沙发深处,又变回了那副怯生生的笨狗勾模样,好像刚才那个讲述着冰冷怪谈的根本不是他。
死寂中只剩下那一下下撞击和刮挠声,敲打着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烛火再次不安地剧烈摇曳,将墙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痕照得如同扭动的黑色血管。那来自地下的撞击声和刮擦声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急促,仿佛门后的东西正变得焦躁不耐。每一次撞击都让老旧的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鹿乐安已经彻底缩成了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两只泛红的耳朵尖微微颤抖。他刚才故事里那个学人崽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更是将恐惧实体化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陈默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他快步走到通往地下室的门边,但并未靠得太近,只是死死盯着那扇不断震动的门板,脸色在烛光下铁青。
宁有缘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细若游丝,仿佛怕声音稍大就会吸引注意,她问它是不是想出来?
没有人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寥乐安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些,她问鹿乐安故事里那个学人崽怕什么,有什么办法能挡住它吗?
鹿乐安抬起头,眼圈也是红的,他茫然又恐惧地摇了摇头,带着鼻音说奶奶没说,她只说千万别让它拍到你肩膀,一旦被它学得太像,就完了。
霍律急躁地打断,声音因恐惧而拔高,问怎么个完了法?像那个后生一样疯掉投井?还是什么?她没敢说下去。
就在这时那撞击声突兀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甚至比之前的噪音更令人窒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扇安静下来的门上。
几秒钟后一种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极其轻微,若有若无。像是有人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刮过门板的另一面。
嘶啦嘶啦的声响比之前的撞击更折磨人。它带着一种试探的摸索的意味,仿佛门后的东西正在感知门外的一切,正在学习这扇门的构造,学习如何打开它。
紧接着那刮擦声停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扭曲怪异,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又像是坏掉的留声机,但它模仿的语调却让所有人血液冻结。
它模仿的是刚才宁有缘那带着哭腔的问话,一字不差,连那细微的颤抖和恐惧都模仿得淋漓尽致。
宁有缘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瞬间涌出。
那声音顿了顿又响起来,这次模仿的是霍律急躁的打断,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后它甚至模仿了鹿乐安那带着鼻音的恐惧的否认。
地下室的東西不仅在撞击,不仅在刮擦,它还在学他们在说话。
鹿乐安的故事学人崽不再是遥远乡村的怪谈,它正在这栋被封死的别墅里,在这扇薄薄的门板后狞笑着变成现实。
秦筝突然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刀,猛地瞪向那扇门。她的果决狠戾在这一刻压过了恐惧,试图用气势喝止。
门后的声音果然停了,但仅仅一秒。然后它用一种扭曲的怪异的腔调清晰地模仿了秦筝刚才的呵斥。模仿完之后门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得意地窃笑。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客厅里的每一个人。物理上的封困尚且有一线挣扎的可能,但这种针对认知针对身份针对存在本身的侵蚀让人连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凝聚。
那学人崽就在门后,它正在学习他们。谁知道它已经学了多久?谁知道它已经像到了什么程度?谁又能保证现在身边这些熟悉的面孔每一个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慕梦的哭泣,瓷碟的碎裂,寥乐安异常的反应,韩荭故事里的暗示,所有先前累积的不安与猜疑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刮擦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换成了指甲,声音更尖利了些。
嘶啦嘶啦的声响伴随着那怪异的学舌般的窃笑低低地持续着,仿佛永无止境。
下一个该谁了?陈默的目光扫过剩下那些苍白的面孔。故事必须继续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在这令人疯狂的恐惧中抓住一丝虚假的秩序感。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同样沉默寡言但气质与鹿乐安的懵懂截然不同的男生身上。那人一直靠墙坐着,身影几乎隐在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某种复杂的节奏,似乎外界的一切恐怖声响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