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涞被陈默的目光锁定,并未显露出惊慌。他缓缓抬起头,沉稳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冷静,仿佛刚才门外的恐怖插曲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他屈起的手指在膝盖上停下敲击,坐直了身体。
该我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务实人特有的简洁,仿佛在陈述一项工作流程。我讲一个关于‘墙’的故事。不是麦迎说的那种静默之墙。是另一种。更实在,也更……逃不开。
他略作停顿,似在整理记忆中准确的细节。
我老家镇上,有个老裁缝,姓吴。手艺很好,但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就守着他那间临街的老铺子。铺子很老,砖木结构的,墙皮剥落得很厉害。镇上的人都知道,他那铺子的墙壁特别厚,比一般的墙厚上一倍还不止。有人问起,老吴总是含糊地说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都这样。
后来,老吴病死了,远房亲戚来处理遗产,打算把铺子卖掉。打扫清理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靠里屋的那面墙,敲起来声音发闷,后面像是实心的,但又不像砖石。买主不放心,请了人来,打算把那面奇怪的墙凿开一点看看结构。
杜涞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渲染,却让听的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工人一锤子下去,凿开外层砖块和灰浆,里面露出来的……不是砖,也不是土。是一种暗黄色的、带着细微孔洞、质地有点像硬蜡,又有点像风干了的厚皮纸的东西,还夹杂着一些黑乎乎的、像是头发丝似的纤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灰尘和某种淡淡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工人们觉得恶心又怪异,但东家要求,只好继续凿。结果发现,那整面墙的内核,几乎都是由那种诡异材料构成的。越往里凿,那材料的颜色越深,甚至透出些暗红色,那些‘纤维’也越密集。
直到有个工人,在一大片暗红色的‘墙芯’里,凿出了一个硬物。他抠出来一看……是一颗完全被那种物质包裹、只露出一点轮廓的人类白齿。
所有人都吓坏了,不敢再动。报了官。来了人,仔细勘查之后,得出的结论让人毛骨悚然。
杜涞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恐的脸。
那面墙里,包裹的不止一颗牙。还有细小的指骨、肋骨碎片、甚至一撮撮明显属于不同人的头发……更多的,是那种无法分辨来源的有机质沉积。官府的老人私下说,那墙……是‘活’的,或者说,它‘活’过。
很久以前,那地方可能是个凶宅,或者发生过什么极度邪恶污秽的事情。怨气、死气、某种无法消散的执念渗透了砖石。老房子年久失修,裂缝丛生,这种‘东西’就开始从内部‘生长’出来,像某种霉菌,但它‘吃’的是过往的负面情绪,甚至……是偶尔误入其中、不幸死在墙角的生命。它缓慢地增生、加厚,用那种难以形容的物质填充空隙,并把‘养分’中的残留物也包裹进去,成为墙的一部分。
老吴的祖上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一代代传下来,只知道这墙邪门,不能碰,甚至用更多的砖灰在外面加固,试图封住它。老吴自己,恐怕也是终日与这面‘活墙’共处而不自知,只是觉得屋里阴冷,情绪低落,最后郁郁而终。
买主吓得立刻放弃了交易,官府的人也束手无策,这种超乎常理的事情无法处理,最后只能草草用砖石重新封死那面墙,贴上封条,警告后人不得靠近。那间铺子,至今还废弃着,镇上的人宁可绕道走。
杜涞的故事讲完了,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可怕的不在于墙里有什么。而在于它就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生长,与你共处一室,而你很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它吞噬情绪,吞噬痕迹,甚至吞噬生命,最终把自己变成房屋的一部分,无法分割,无法移除。你加固外墙,反而成了它的帮凶。它不需要做什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缓慢的、无法逆转的侵蚀。
他话音刚落,仿佛为了给他的故事做注脚,客厅墙壁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痕深处,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部膨胀,挤压着即将破碎的砖石结构。
地下室的刮擦声和学舌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湿黏的、仿佛某种粘稠物质在缓慢蠕动的声音,从门下极细的缝隙中渗漏出来。
杜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扇门,又看了看墙壁的裂痕,最后目光落回陈默身上。讲完了。他说。
恐惧有了新的形状。它不再是门外急于闯入的怪物,而是变成了这栋房子本身。墙壁、地板、天花板……每一寸结构都可能不再是死物,而是在看不见的深处,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坚定地增生,将他们包裹进去,成为它历史中新的沉积层。
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维持镇定。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墙壁上挪开,在剩余未讲述的人中搜寻。他的视线越过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最终落在了一个同样安静,但气质更为内向,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孩身上。
粟穗。他叫出了名字,声音因干燥而有些撕裂。
被点名的女孩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她一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此刻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神安静而敏感,带着一种易于共情的哀伤,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即将从自己口中述说出的悲剧。
她看了看那扇不再响动却更显恐怖的地下室门,又看了看墙壁上那不自然的裂痕,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却清晰。
我……我讲一个关于‘回音’的故事。但不是翟名哥哥那个《瓮》里的回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另一种……更私人,也更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