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穗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她似乎并不需要多么用力,就能将那种深植于细微之处的恐惧传递出来。
我母亲家乡有个很远的亲戚,按辈分我该叫她三姨婆。她住在山里一个很小的村落,村子很老,老人们都信一些山里的规矩。她说,那里有一种很特别的‘回音’,不藏在山洞里,也不藏在老屋里,而是藏在……很普通的东西里。
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在触碰某种看不见的痕迹。
比如,一把用了很久的木梳。上面会缠着掉落的头发,日积月累,梳齿间都是。山里的老人说,那梳子梳头久了,就不单单是梳头发,也在梳理人的心思。烦恼、忧愁、甚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都会像那些头发丝一样,一点点缠进梳齿的缝隙里,留在上面。
如果这时候,有另一个人,不小心用了这把梳子……粟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尤其是那个人当时如果也很低落,或者心思特别杂乱,就很容易……染上那些情绪。不是简单的感觉不舒服,是好像突然之间,那些不属于你的烦心事就钻进了你的脑子,怎么也赶不走。甚至……会做一些和原来梳子主人很像的梦。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哀伤。
三姨婆说,她年轻时就遇到过。用了她姐姐出嫁前常用的一把旧木梳,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总莫名其妙掉眼泪,心里憋屈得慌,梦里反反复复看见自己穿着嫁衣坐在空屋子里等,等到天亮也没人来。那感觉真实得吓人。后来她把梳子烧了,又去山泉边坐了整整一天,才慢慢好起来。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粟穗轻轻摇头,最可怕的不是梳子,不是镜子,也不是什么老物件……是人本身。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山里有一种说法,叫‘活人染’。有些人,天生或者后天遭遇了什么大变故,心像是破了一个洞,自己藏不住情绪心思了。但他们自己往往感觉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尤其是那些强烈的、痛苦的、偏执的情绪,会像水一样从那个破洞里流出来,悄无声息地‘染’给身边最亲近、或者当时心神最不设防的人。
被‘染’上的人,会突然体会到那种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感。可能是无端的恐惧,可能是蚀骨的悲伤,可能是无法抑制的嫉妒怨恨……就像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强行穿在你身上,脱不下来。你明明知道这感觉不对劲,不属于你,可它就是盘踞在你心里,逼着你去想,去感受,甚至去做出反应。
三姨婆说,村里以前有个媳妇,婆婆待她极其苛刻,丈夫又懦弱。她常年累月憋着委屈和怨恨,不敢发作。后来,她那才五六岁的小女儿,突然变得很奇怪,整天不敢看人,夜里惊哭,有一次甚至对着最疼爱她的外公外婆尖叫,说他们是老不死的坏人。大家都说孩子中了邪。直到那媳妇有一次失足落水死了……她女儿没过几天就慢慢好了,只是变得很沉默,再也不提那段时间的事。
大家都说,那小女儿就是不小心‘染’了她母亲自己都没察觉、已经满溢出来的怨毒。孩子心思纯净,反而更容易被‘染’透。
粟穗的故事结束了,她没有说任何关于结局或者破解方法的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自己也沉浸在那无奈而悲伤的情绪里。
这种恐怖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它不来自外界,而来自你身边的人,甚至来自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内心深处。你无法指责,无法逃避,因为你甚至找不到确切的源头。它只是存在着,流淌着,污染着,直到把正常的色彩都覆盖成灰暗的调子。
客厅里更加安静了,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人们下意识地彼此打量,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忌惮。谁的心破了一个洞?谁又在无声无息间,将可怕的情绪沾染给了他人?慕梦之前的异常?寥乐安的反应?韩荭的欲言又止?还是……自己心底某些突然涌现的、不合时宜的剧烈情绪?
陈默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针对心灵防线的攻击比直面怪物更让人无力。他的目光在剩下的人中扫过,需要一个能打破这沉溺氛围的故事。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女孩一直坐得笔直,神情冷静甚至有些疏离,仿佛周遭的情绪波动都难以侵入她的领域。
高询。他点出了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期望她的冷静能带来一丝不同的东西。
高询抬起头,推了一下脸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似乎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的眼神专注而冷静,像是一个准备分析数据的学者。
我讲述一个关于‘规则’的故事。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不同于粟穗的细腻,也不同于杜涞的务实,是一种纯粹的理性分析感。
不是人为制定的规则,而是某种……自然存在的、或是被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所设定的‘规则’。它可能依附于一个地点,一件物品,甚至一段特定的时间。
她略微停顿,组织着精准的语言。
我查阅过一些零散的、未被证实的记载。其中一个案例发生在一个旧图书馆的特定阅览区内。那是一个靠窗的座位,光线很好,环境安静。但流传在少数学生中的传闻是,那个座位不能坐超过三小时。一旦超过,就会发生‘置换’。
不是空间上的置换,而是感知上的。记载称,超过三小时界限的人,会开始逐渐‘听不到’某些声音。比如,翻书页的声音会消失,脚步声会消失,甚至别人正常音量的交谈也会变成无声的默片。但同时,他们开始能‘听到’另一些东西:窗外极远处树叶飘落的摩擦声,隔壁建筑水管里水流的声音,甚至……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沉降的微弱响动。他们的视觉也会发生变化,色彩变得极端锐利或开始褪色,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小颗粒,甚至据说有人看到了书本文字背后隐藏的、由墨水微粒构成的另一种无法阅读的图案。
这种‘置换’最初似乎是可逆的。只要离开座位,一段时间后感知会逐渐恢复正常。但记载提到,如果多次挑战这个规则,累计时间过长,‘置换’就会固定下来。那个人将永远被困在那种异常的感知模式中,与正常的世界隔离开来。他听到的、看到的,都将与他人截然不同,无法交流,无法理解,最终彻底疯狂。
高询的目光扫过众人,像是在观察实验对象的反应。
另一个案例关于一件古董首饰,一枚银质胸针。规则是‘不能戴着它说谎’。一旦违反,佩戴者说出的那句谎言所描述的虚假情景,会以扭曲的方式在其周围短暂地成为‘现实’。比如,如果戴着它说‘窗外阳光灿烂’(而实际是黑夜),那么窗外可能真的会瞬间变得刺眼明亮,但那种光可能是没有温度的、畸形的,甚至吸引来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注视。如果说的谎言更复杂、更恶意,造成的‘现实扭曲’也更可怕。而每一次实现谎言,都会在胸针上留下一道无法抹去的黑色裂纹,当裂纹布满胸针时,据说会发生更恐怖的事情——可能是佩戴者本身被永久地‘固定’在某个自身谎言所创造的恐怖现实碎片之中。
可怕之处在于,高询总结道,这些‘规则’往往没有明确的提示,或者提示极其隐晦。它们就像环境中的一个陷阱,一个设置好的程序。一旦触发,就会冷酷地运行下去,不讲情面,没有通融。它不关心你是谁,你有什么理由。它只认‘规则’本身。对抗它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发现它后,绝对地遵守,或者彻底地避开。试图理解或挑战它,往往是灾难的开始。
她的故事像一股冷泉,让沉浸在情绪感染恐惧中的人们一个激灵。另一种形式的恐怖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一种绝对理性、绝对冷漠、基于未知法则的恐怖。它无需恶意,只因存在,便足以致命。
地下室的门毫无征兆地又响了一下。这次不是撞击,也不是刮擦,而是某种……更轻柔的、仿佛什么东西在上面缓慢拖过的声音。与此同时,墙壁上的一道裂痕悄然扩大了一些,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杜涞描述中的那种暗黄色物质,在裂缝深处隐约一闪而过。
高询讲完了。她平静地看向陈默,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份报告。
陈默深吸一口气,理性的分析暂时压下了不断滋生的恐惧。他的目光继续移动,落在一个身影上。那人穿着背带裤,即使在这种环境下,似乎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幽默感,只是此刻这幽默感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